第1卷 忘川·辞疆

三千风雪夜,万里不辞疆。

第壹章

传说,曾在大秦国土,有城以凤仙为名,城外凤仙花灼灼,城内绿竹通幽径。竹海连绵间有茶舍名忘川,说尽前世今生,叹遍爱恨痴缠。如今大秦已覆,凤仙不再,那间忘川茶舍仍旧矗立于这飘摇山河间,等待有故事的人光临。

黎明破晓,黑衣男子踏雪而来,竹间白雪似梨花而下,他驻足在房门半开的竹舍前,望着牌匾上“忘川”二字沉思良久,终究还是转身欲走。

缭绕茶雾透过轩窗凝在窗外冷雪中,冰玉之音似风飘到他耳边:“公子既有缘来此,何不进来坐坐?”

他脚下一顿,寒眸仍是没有情绪,转头看着悄无声息出现在竹舍前的白衣女子。

她有黑的发,白的衣,似秋水含笑的眼睛,发髻簪着一朵青花,是传说中才能见到的美貌。

“我听人说,忘川茶舍知晓一切有关爱的秘密,我所疑惑的秘密,你也知道吗?”

白衣女子侧身,令他看清素雅茶舍里小火焙茶的景象:“你同我说一个故事,我回答你一个问题,上天下地,无论古今,这是忘川历来的规矩。只要你的故事好听,一切秘密在我这里,都会真相大白。”

他微微抬眼,片刻,一言不发地踏进茶舍,在窗前落座。

面前茶几上已备好一杯热茶,一只盛满赤红之水的茶盏,水波荡漾间,映着他的迷茫模样。

“我曾和一个人有过约定,可我忘了那个约定是什么。”

第贰章

当琅玡关落下今冬的第一场雪,突厥又送来一批艳丽的舞姬,精美的马车从城门口摇晃驶入,围观的百姓听见车内传出的莺燕之音,低头交谈,指指点点。

自十年前大将军许万里一举歼灭突厥十万大军守住琅玡关后,突厥“闻许丧胆”,一开始还时不时派兵来扰,都被许万里以铁血手段打得有来无回,后来也渐渐明白琅玡关是块啃不动的硬骨头,便收了野心,渐有交好的趋势。

如今许万里镇守琅玡关十年,未曾婚配,又久传他好女色,突厥便挑选了异域风情的美貌女子送来,颇有讨好的意味。

听闻之前送来的舞姬许万里都没看上,突厥便又挑选了几位据说是美貌堪比天仙的女子,伴着初雪送进城来。

许万里正在招待从盛京而来的传旨内监,在觥筹交错间他看见内监听闻舞姬二字时眼底流露的火热之意,便挥手命舞姬上殿。片刻之后,一群身着大红衣裙的姑娘鱼贯而入,绯红轻纱罩面,只余一双青黛勾描的媚眼,长发墨髻是中原少见的样式,衬着白皙额间的月形坠饰。

乐师奏起陌生的曲调,舞姬闻乐而起,似朵朵红莲骤然绽放,眼波流转间光华萦绕。大殿上一时间目光火热,许万里单手支额,眯着眼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内监品了一口边关的烈酒,暗道:这许大将军的好色之名果然不虚。

一曲舞毕,许万里颇有醉意地拍拍手,似冰雪般的嗓音,带着常年征战沙场的沙哑:“拔也将军这次真是大手笔,如此多的美貌女子竟毫不犹豫地送给许某,既然如此,许某就却之不恭了。”

他看向内监,脸上的笑容半真半假:“常大人,你先请?”

内监连忙摆手:“有幸观赏如此精彩的舞曲,下官已经知足,多谢将军美意了。”

许万里挑起嘴角,醉醺醺地撑着身子站起来,目光扫过殿下的女子,扬起手指向最后那名道:“今日便由你服侍本将军吧。”

被选中的美人低下头去,压低了嗓音,顺从地道:“是。”

酒宴离座,许万里被美人搀扶着离开。仍是午时,殿外天气却阴沉得可怕,白雪以一种毁灭的方式扑向大地,覆盖了这矗立不倒的边关。

他靠在美人肩上,带着酒气的嗓音响在她耳边:“作为一名被通缉的逃犯,谢大小姐不觉得你的出场方式太高调了点吗?”

一直沉默的女子微微一颤,握紧了袖下冰凉的手指。他舔了舔嘴唇,低低地笑道:“现在想跑可来不及了,先扶我回房间吧。今日这酒,倒还真有些烈。”

头顶的雪无声地落下,染白她如墨似锦的长发,她袖下的手指松了又紧,终究只是一言不发地扶着他在雪地中渐行渐远。

回到枯蕉掩雪的庭院,许万里原本凌乱的步伐变得平稳,他掸落肩头的白雪,推开半闭的房门,回头瞧了眼似乎冷得发抖的红衣女子,扬起嘴角,点燃床头一人高的青铜暖炉。

屋内渐有暖意,她眉间的冰雪寸寸融化,晕染了眉眼的青螺,在他含笑打量的眼神中轻轻开口:“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他卷起玄色的袖口,露出半截白皙的臂腕,暖炉映着冰雪容颜,透出几丝红润来。这个人是传说中遇神杀神的铁血将军,她原以为是凶神恶煞、虎背熊腰的样子,可亲眼所见才知将军也可以是一副风流公子的清隽模样。

“名动京城的谢家小姐谢辞疆,许某岂能不识。”他摆弄着桌上瓷瓶中的一株仙客来,笑意盈盈地道,“许某虽身处边关十多年,但对盛京大小事情还是有所耳闻的。”

丞相谢真因涉党争而被革职查办,全家十七口锒铛入狱,唯有其独女,以才情名动京城的谢辞疆一人逃离,圣上大怒之后,下发通缉令,连远离朝堂的琅玡关都收到了通缉榜。只是没想到这位谢家小姐如此艺高人胆大,竟敢以突厥舞姬的身份混进城来,当着传旨内监的面献舞,真是令他又佩服又好笑。

她做出戒备姿态,冷笑从眼角延至唇边,仍是轻轻的声音:“十年未见,许将军却仍能将我认出,看来将军在京中的耳目不是白养的。”

他挑了挑眉梢,在冉冉升起的檀香里露出暧昧的笑容:“我能认出你,是因为这十年我都不曾忘记你。”他走近她,嗅到她身上浓烈的胭脂香,“特别是这双眼睛,我一直都记得。”

她猛地抬眸,微蹙的眉头在可笑的眼神中缓缓松开:“怕是许将军不曾忘记的是我父亲与你父亲之间的恩怨吧?”

当年谢真与许万里的父亲许萧在朝堂上各执政见,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后突厥来犯,谢真唆使朝官激将脾气火暴的许萧,令许萧只领区区千人便深入敌国腹地打探军情,结局自然是被突厥三万人马俘获。许萧自愧无颜回京,以自杀式冲锋战死敌营,三日后首级被送回琅玡关。

那一年,许万里17岁,第一次随父出征,在琅玡关内等了三天,却等来了父亲的首级。

少年坚韧,一言不发千里扶棺进京,在许府的灵堂上,却遇到谢真与一众朝官对已逝父亲的嘲讽。

许万里仍记得那一天万里无云,他将父亲留下来的那把玄铁枪插在灵堂前,对着众人厉声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终有一日许家子孙必领帅印,证明父亲的主战言论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