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你活着,我养你;你坐牢,我陪你;你死了,我给你收尸。”(第4/8页)

“这期间,他们陆续又救回来一些难民,难民的总人数,最高时是292个。”

卫来问:“为什么是‘最高时’?后来有减少吗?”

新的难民加入,难免带来外界疯传的消息。

大多是悲观绝望的:又一个大的保护区被冲破了,外国人的脸也不再是保障了,听说有志愿者遇难。国际社会还在开会讨论,不能达成一致,议程一拖再拖——但这里每一秒都在死人。

也有振奋人心的:听说有人逃出去了,通过水道去了乌达。这种时候,保护区也不能信任,最安全的地方莫过卡隆之外。

热雷米设法打听,佐证了这一消息:卡隆和乌达之间有条大河,河上确实有船。但是,一路买通关卡加上船上的位置,一个人要收很多钱。说白了,就是发难民财的。

卫来沉默,他想起可可树说的话。

——我记得那时候,有一阵子,河水忽然变红了,很多人去河边看,还有人在河里捞起过漂下来的尸体。

——后来听说,有一群难民想通过河道逃过来,但是没有船……胡卡人追上他们,就在河边……砍呀……砍……

卫来问:“河上真的有船吗?”

岑今笑笑:“我不知道啊,当时我就没出过保护区一步,也没有真的看到谁去杀人,都是听说的。”

但是消息很快传开,很多难民来找岑今打听。岑今去征询热雷米的意见,热雷米回答,可以试试,但太危险了,你只跟几个人说说看,第一次不要超过五个人。

卫来打断她:“从头到尾,都是你出面去说?”

岑今无所谓地笑:“是啊,要钱是我,发布消息也是我。人家出外勤,在外面跑来跑去,这种内部管理的事,当然该是我做。”

卫来沉默,顿了顿,轻声说:“傻姑娘。”

岑今笑:“现在学精了,但是可惜,不能给那时候的自己分一点。”

钱凑得很快,有人拿存折抵,有人提供了家里的地址,告诉热雷米贵重的物品藏在什么地方,请他帮带——在卡隆,卡西人本就属于相对富裕的阶层,求生的价码虽然昂贵,但还是愿意孤注一掷。

第一批的五个人在半夜出发,黎明时分,热雷米和瑟奇的车子归来,隔着很远就向她比胜利的手势。

岑今眼眶微湿,如释重负。

“热雷米嘱咐我,这个消息不能公开,因为人多口杂,万一泄露,这条好不容易买通的生命线就会被迫中断。所以我行事很小心,把一次撤离的人数控制在十个左右,而且会安排亲友一起走。有人问起少了人,我们一律回答,是为了降低风险,转移到邻近的保护区去了。

“就这样操作了五六次。有一天早上,我照例地等,热雷米和瑟奇回来之后,也照例地告诉我一路平安,没有任何纰漏。

“然后他们回房休息。热雷米走在我前面,他穿了花色的衬衫,我无意中发现,他的衬衫后背上,有一道喷溅上去的血迹。”

她看进卫来的眼睛:“于是我站着不动,他们都回房了,我还是站在原地不动。我开始回忆他们是怎么出现的,然后……我忽然害怕了。”

岑今一夜没睡。

她反复告诫自己不要去怀疑同伴,那道血迹只不过是个意外,但这止不住有些可怕的想法像巨浪一样翻卷着泼向更黑暗的方向。

第二天吃饭时,她看似无意地问热雷米,自己能不能跟车一趟——以后战争结束,如果需要汇报、接受采访、撰写资料,她也好有亲身经历可循。

热雷米拒绝了,理由是女人出外勤太危险,而且三个人都不在,保护区就是真空状态,万一出什么纰漏呢?

岑今看着卫来笑:“我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馊主意。”

再一次夜半出车时,她让难民帮她做掩护,混上了车。

卫来问她:“有没有想过这样很危险?”

岑今有些失神:“想过啊,但我控制不住。我不知道车子把人拉出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可能是我从来没出过保护区,对外面的事态还是很乐观。我以前那些出外勤的同事也说过,BBC的记者还能在外头走动……我觉得自己是外国人、国际志愿者……总之,我就混上了车。”

这一路终生难忘。

从出了保护区的大门开始,车上的气氛就开始紧张。身周簇拥的十来个难民一直在默默祈祷,一遍遍在胸口画十字。周围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车皮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引擎声渐渐地就和心脏响成同一频率,胸口滞闷到无法呼吸。

卡隆的夜晚,本不应该这么死寂的。岑今记得,屠杀还没有发生的时候,晚上走在大街上,会看到有人喝酒、跳舞,也能听到歌声和电视节目的声响。

而现在,卡隆像座死城。鼻端时不时传来恶臭,只有在靠近路障时,能听到胡卡人的呼喝和醉酒时的怪笑。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缓缓停下,外头有风,隐隐听到水流的声音。灯光忽然亮起,岑今的头皮发炸。她已经习惯不亮灯的夜晚了——保护区晚上不敢有一丝光亮,怕引来别有用心的眼睛。

帆布骤然揭开,最靠近车边的人尖叫着被拖下。岑今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已经被人倒拖着拽掼到车下。尖叫挣扎声不绝于耳,下一刻,忽然有人拽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脸仰起,大吼:“这个不是卡西人!”

场上有一两秒的寂静。

这寂静里,岑今看清了一切。

这是在河岸边,近树林的一个营地。没有船,但有一群带武装的胡卡人。有人围坐在篝火边喝酒,热雷米和瑟奇正笑着开启啤酒,白色的啤酒细沫喷薄而出,舔上他们的脸。

而另一侧,车上的卡西人正被几个粗壮凶悍的胡卡人拽进阴暗的林子里。

那一声“这个不是卡西人”几乎让所有人为之错愕。有个卡西女人觑着这时机,挣脱了钳制,没命地向岑今奔过来,尖叫着:“岑!救我!救我!”

反应过来的胡卡人追上来,在那个女人就快奔到她面前时,手起刀落。

岑今哆嗦了一下,一道温热的血迷了她的眼睛。隔着那重血色,她看到那个女人趴在地上,挣扎着抬起头,伸手指着她,说:“你……”

那女人戴头巾,眼眶深陷,眼睛里锁着惶恐、绝望还有渐渐灭去的希冀。

岑今一下子发疯了。这一时刻,什么都不怕,她冲向那个胡卡人,恨不得抓烂他的脸,但还没碰到他,就被人给硬拖了回去。她听到瑟奇说:“你发什么疯!”

岑今红了眼,不管不顾,抓住瑟奇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瑟奇痛呼,一脚把她踹开。岑今痛得在地上打滚,耳畔传来开枪栓的声音,冰冷的枪口抵上她额头,但很快被人拨开。热雷米说:“别,她还有用,让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