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父亲的辞世

婚约解除的消息迅速传开,奥斯曼有一天来办公室骂了我一顿,还说准备去为我和茜贝尔说和。我从别人那里听到了有关我的各种传闻,有说我疯的,有说我沉浸在夜生活里的,有说我在法提赫加入了一个秘密宗教组织的,甚至还有说我当了共产党像民兵那样生活在贫民窟的,但我对这些传闻并不十分在意。相反,我在幻想,芙颂听到这些消息后会从她藏匿的地方给我传来消息。我也不再希望自己能够好起来,与其好起来还不如尽情享受我的痛苦,我也不再有任何顾忌地转悠在尼相塔什的那些橙色街道上,每周去迈哈迈特公寓楼四次,在那里用物件和对芙颂的回忆得到安宁。因为重新回到了认识茜贝尔之前的单身生活,我也就能够回到尼相塔什的家里,住进自己的房间了。但因为母亲始终无法接受我解除婚约的事实,向她认为“无精打采、虚弱”的父亲隐瞒这个坏消息,也从不和我谈论这个几乎被她当做禁忌的话题,因此我经常只在中午回去和他们一起吃午饭,但晚上不住在家里。因为在尼相塔什的家里,我腹部的疼痛会加剧,因此晚上我不愿意住在那里。

但3月初,父亲去世后我搬回了家里。噩耗是奥斯曼开着父亲的雪佛兰跑来法提赫酒店告诉我的。我是不希望奥斯曼去我房间的,不希望他看见我在边远街区散步时从旧货店、杂货铺和文具店里买来的那些奇怪物品的。但这次他用忧伤的眼神看着我,非但没有鄙视我,反而还用一种发自内心的爱意拥抱了我。我在半小时内收拾好行李,结完账就离开酒店了。车上,当我看见切廷泪汪汪的眼睛和他那不知所措的样子时,我想起父亲不仅把他、也把车留给了我。那是一个阴沉、灰色的冬日。我记得,在切廷开车经过阿塔图尔克大桥时,我看了看哈利奇湾,海湾里那介于蓝绿色和深咖啡色之间的冰冷海水让我在内心里感到了一种孤独。

父亲是在早祷吟唱时,7点过一点儿,在半睡半醒之间因心力衰竭去世的。母亲早上醒来时以为身边的丈夫还在熟睡,等到明白时她疯了,他们给她吃了镇定用的帕拉迪松。现在,母亲坐在客厅里她一直坐的沙发上,对面是父亲坐的沙发,她不时哭着用手指着父亲的那个空沙发。一见到我,她立刻振作了起来。我们紧紧地拥抱了彼此,但谁也没说话。

我进去看了父亲。在和我母亲分享了近四十年的那张核桃木的大床上,他穿着睡衣,熟睡似的躺在那里,但在他那僵硬的睡姿、惨白的肤色和脸上的表情里,有一种不是一个熟睡的人、而是一个极为不安的人的样子。我猜想,那是因为清醒时他看见了死亡,因此他慌乱地睁开了眼睛,就像一个面对一场车祸想要保全自己的人那样,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惊恐的表情,而这种表情僵硬地留在了他的脸上。他那双满是褶皱的手紧紧抓着被子,我对他手上古龙水的味道、褶皱、斑点和汗毛非常熟悉,儿时它们曾上千次抚摸过我的头发、后背和手臂,这是我熟悉的一双手。但它们的颜色变得那样惨白,我害怕了,没能亲吻它们。我想掀开被子,看看他穿着蓝色竖条丝绸睡衣的身体,但被子在什么地方被卡住了,我没能掀开它。

在我拽被子时,他的左脚从被子里露了出来。带着一种冲动,我仔细看了看他的大脚趾。父亲的大脚趾和我的一模一样,就像在这张我放大的黑白老照片上看到的那样,它们有一种在任何人那里都没有的奇怪形状。父亲的老朋友居内伊特,十二年前在我们穿着泳裤坐在苏阿迪耶别墅的码头上时,发现了我们父子身上这奇怪的相似之处,以后每次看见我们,他都会用同样的笑声问道:“大脚趾们还好吗?”

有一阵,我想锁上房门想着父亲,为芙颂痛快地哭一场,但我没能哭出来。我用完全不同的视角看了看父母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房间;那个依然散发着古龙水、地毯、地板蜡、木头和母亲香水味的我童年的私密中心;父亲把我抱在怀里时给我看的气压计和窗帘。仿佛我生活的中心消散了,我的过去被埋入了世界。我打开父亲的衣柜,抚摸了一下父亲那些过时的领带和皮带,拿起了他的一只尽管多年不穿,但依然不时上油、打蜡的旧皮鞋。当我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时,我感到了和儿时翻这个柜子时感到的同样的罪恶感,于是我立刻嘎吱作响地关上了柜门。父亲的床头柜上放着药瓶、折叠起来的报纸、一张他非常喜欢的服兵役时和军官们喝拉克酒时拍的老照片、老花眼镜和放在杯子的假牙。我用手帕包起假牙放进了口袋里。回到客厅时,我坐在了母亲对面父亲的沙发上。

我说:“亲爱的妈妈,我拿了爸爸的假牙。”

母亲点了点头。中午,亲戚、熟人、朋友、邻居都来了。所有人都亲吻了母亲的手,拥抱了她。大门一直敞开着,电梯也在不停地工作。没过多久,家里聚集起了一群人,他们让人想起从前的那些宰牲节和节日宴请。我感到,自己是喜欢这些人的,是喜欢大家庭的嘈杂声和温暖的,和长着肉鼻头、宽脑门、彼此相似的叔伯孩子们和亲戚们在一起时,我是幸福的。有一阵我和贝玲坐在长沙发上,挨个说了一遍我的那些堂兄弟们。我很欣赏贝玲对每个人的关注,欣赏她比我更熟悉这个大家庭。我也和所有人一起不时轻声地开一些小玩笑,我还谈起了在法提赫酒店大堂的电视里看到的最新足球赛(费內尔巴赫切:2——博卢体育:0)。尽管很悲伤,但贝科里还是在厨房炸了春卷,我坐到了他准备好的餐桌上,不时跑去后屋端详父亲用不变的姿态躺在那里的躯体。是的,他一动也不动。我不时打开房间里的柜子和抽屉,抚摸那些每件都带有许多儿时回忆的东西。父亲的死,让这些大多数我从小就非常熟悉的物件,变成了一些满载着一个消逝的过去的珍贵东西。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闻着抽屉里那混合着咳嗽药水和木头的味道,像看一幅画那样久久地看着里面的旧电话账单、电报、父亲的阿司匹林和别的药瓶。我记得,为处理埋葬事宜与切廷出门前,我站在阳台上,想着儿时的记忆朝泰什维奇耶大街看了很久。父亲的死,不仅让我生活中的这些日常用品,也让最平常的街景变成了一个过去世界的不可或缺的回忆。因为回家,意味着回到那个世界的中心,我感到了一种无法向自己隐藏的幸福,同时我也感到了一种比任何一个失去父亲的男人所能感到的更深的罪恶感。我在冰箱里找到了父亲去世前夜喝剩的一小瓶拉克酒,等所有客人走后,当我和母亲、哥哥坐在一起时,我喝干了瓶里剩下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