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命寒情热亦奈死(第2/2页)

“那……”褚仁有话要问,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傅山似乎知道褚仁要问什么,轻叹一声,说道:“爹爹知道你要问什么……爹爹不是拘泥不知变通的人。他们不是生在大明的人,自然也不需为大明守节。更何况他们都没有学武,至少要有个生员的身份,才足以不受人侮。这一点,爹爹不会让你拘着他们,只是不能做官,势利富贵,不可有丝毫存于心。”

“便是学正、训导一类的学官也不成吗?”褚仁问道。

“爹爹若说使得,你接下来便会说像汝兆那样,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不错,是不是?”

褚仁被窥到了心思,吐了吐舌头,轻轻点了点头。“你存了这个心思,便是该打!”傅山停了片刻,又苦笑道,“可惜爹爹已经打不动了……”

褚仁双膝跪了下来,轻声说道:“爹爹……时代在变,今天的我们,想象不到未来十年百年的样子,我们不能用现在的判断去限制住后人,就是朝宣公那‘子孙再敢与王府结亲者,以不孝论’的祖训,后世还不是违反了?爹爹的同辈中,依然有王府之婿,就连眉哥哥其实也算吧?朱氏毕竟也是大明的宗室女。便是爹爹认了我做儿子,难道不算与王府接亲吗?”

傅山哑然半晌,疲倦地挥了挥手,“随你吧,爹爹走了,他们两个就托付给你了,你想怎样便怎样吧,只不要污了爹爹的名声便罢。”

“爹爹,这一点您尽管放心!”褚仁点头称是。

“还有一件事,你必须依我,否则爹爹死不瞑目!”傅山突然提高了声音。

褚仁一惊,抬头睁大了眼睛看着傅山。

“爹爹死后,必须朱衣黄冠,道装入殓。”傅山一字一顿。

“这……这是为什么?不是有‘生从死不从’一说嘛,寿衣是可以着汉服的啊!”褚仁不解。

“爹爹不愿意和他们同列!那些人,剃发易服做了奴才,身死之后,便穿上汉服去地下糊弄祖宗么?那根辫子,怎么配和汉服放在一起!”傅山伸手抚摸着自己头上雪白的发髻,“爹爹就要这样,生死如一,此心此志,永世不会变改!”

四个月后,傅山也去了。他朱衣黄冠葬在阳曲,上千人参加了他的葬礼。

褚仁将药店盘给了远亲,又开了一家小小的文玩店。

莲苏、莲宝兄弟一直成长在祖、父的羽翼下,未必有能力去经营那么大的药店,勉强支撑,反而会堕了傅山的声名。而文玩这种生意,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的,边读书,边看店,两个人完全支应得下来。若日后经济拮据,需要变卖家中书画旧藏,有个店面也方便些。

褚仁之所以为这兄弟俩想得这么长远,是因为自傅山去后,他的心疾骤然便加重了,常常在午夜梦回或者晨起洗漱时,一阵绞痛骤然袭来,让他几乎不能呼吸。这心疾发作得越来越频密,也越来越严重。

这段时间以来,褚仁一直在整理傅山和傅眉的遗物、遗稿。分门别类,装裱修订,想着,若还有时间,能整理刊刻出来,便更好了,若无时间,便只能留给莲苏、莲宝去做了……

这一日,褚仁打开傅山房中的一个小箱子,却意外的发现了那条黄带子,金黄色的织锦依然粲然如新,下面还压着几张纸,似乎是书法。

褚仁取出那几张纸,展开一看,都是六尺的草书,写着那首李梦阳的《巳丑八月京口逢五岳山人》,却不是自己写的。落款都是“山书”,每一张都一模一样,一共六张。再下面,是一笔,一砚,一镇尺,褚仁清楚地记得,那是自己在傅山身边最初的三年,傅山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褚仁又转头去看那六幅字,细细分辨纸张墨色的新旧,突然恍然大悟,这六幅字,是自己在京的那六年,傅山在自己生日那天写给自己的!

泪水,猝不及防地涌了出来。褚仁怕污了那字,忙抬起手臂用衣袖拭泪,却突然觉得由腮至颈,由颈至肩,直到指尖,一阵酸麻,心口像凝住了似的,骤然紧缩。褚仁蓦地明白了,自己的大限,也快到了。

褚仁忙铺纸磨墨,在灯下,给戴梦熊写信托孤:“……家门不幸,两侄失依,内外眷属无可缓急者,罗叉外侮,良繁有徒,群凌祂至,实难支御……念我故人,可属依护。义气旧游,定能羽翼。特遗此书,求加护持。一段高义,足会千古。篝灯草治,笔自此绝。”

写毕,褚仁又取过一张纸来,写下了他在大清的最后一幅书法作品,却是他最不常写的隶书:“兴亡从世局,忠孝自天真。”

还未及钤印,又一阵剧痛传来,褚仁忙招呼莲苏、莲宝近前,把那封信,郑重交给了莲苏,“这信[2],务必送给戴大人。”

褚仁强忍着痛,想着,也罢,因这心疾而死,就当是替爱新觉罗家还了汉人的债吧……褚仁牵着莲苏的手,叮嘱道:“仁叔下葬,穿汉服,但是,要系上这个带子。”褚仁的手,直直地指向那条黄带子,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注:

[1]父子艰难六十年……:出自傅眉《临终口号》。

[2]褚仁的信:内容是根据傅山给魏象枢和戴梦熊的托孤信合并修改的。*

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出自王安石《明妃曲》。傅仁的诗歌作品,传世仅存一首,刚好也是咏明妃的,叫做《明妃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