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处士无年纪帝图(第2/2页)

“那你阿玛是怎么罚你的?”

“他丢下我,一个人去了,今生今世,再也无法相见……”褚仁说着,眼中便涌起了雾气。

一只手,轻轻握住了褚仁的手,喃喃的语声飘了过来:“我阿玛,也丢下我去了……”褚仁这才想起,康熙,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最长的皇帝,也是“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欢[2]”的可怜孤儿。

褚仁反手紧紧握住了康熙的手,喃喃说道:“没关系,他们在天上,关照着我们。”

“嗯……”康熙点了点头。

“这个……就送给你吧!”褚仁取出了那几册自己翻译成汉文的齐克新的笔记。

“这是什么?”康熙有些疑惑。

“最后一册上面,有收复台湾的水战方略。”褚仁知道,郑氏自康熙元年割据台湾后,朝廷连年出兵征剿,却无尺寸之功。

康熙眼中一亮,忙翻开第一页,便见上面用满汉文写着“和硕端重亲王齐克新”。

“他……是你阿玛?”康熙的语声,微微有些惊讶。

褚仁微笑,“我不问你是谁,你也别问我是谁,相濡以沫之后,相忘江湖不好吗?”

康熙若有所思地缓缓点了点头,拍着那几册书问道:“那,这是他写的?”

“是。”褚仁重重点了一下头,“他是被冤屈的,他从不曾魇媚任何人!在我心中,他永远都是和硕端重亲王,而不是什么怀思贝勒……”褚仁说完,又重重点了两下头,因是跪坐着,这姿态便如同浅浅的叩首一般。

康熙的目光停在褚仁的眼睛上,带着疑虑和不解。

褚仁也觉失态,柔声说道:“别在意,我……有点痴傻,不过不会害人的,我是好人。”褚仁说完,眼中虽然含着泪,却又绽放出一个微笑来。

那笑,像是会传染似的,引得康熙的嘴角也微微翘起。

褚仁这才发现,两个人鼻翼两侧深重如刻的法令线,几乎一模一样,这是爱新觉罗家族的标志,血脉所系,无法变改。

看着恢复了元气的那少年,重又抖擞精神,带着从人远去了。那一回眸时的凛利目光,已经略带了一些千古一帝的风范,让人不敢逼视。

褚仁对天默祷,“阿玛,您的笔记,我交给玄烨了,或许,二十年后收复台湾,有您的功劳在……他拿走的,是我后来翻译的汉文译本,满文的,我舍不得……”

“仁儿!”

听到身后傅山的呼唤,褚仁转身一笑,叫道:“爹爹!”

“有什么高兴的事儿?笑得这么开心?”

“能不说吗?”

“……不说就不说吧,你高兴就好!”傅山宠溺地一笑,“你要是天天都能这么开怀笑着,那爹爹就放心了。”

五台山脚下,善文村。

一片幽幽山谷之中,静静地卧着一座寺庙。

这寺庙不大,香火也不旺,名叫延庆寺,建于金代。大殿很小,四四方方,无廊无柱,看上去颇为与众不同。

那灰衣的老僧带褚仁和傅山转到后殿,便看到一排木架上,挂着一个一个的红色小布袋,那些布袋看上去都已经年深日久了,有的被阳光晒得褪了颜色,有的颜色却是越放越深,变成了赭红色,像是陈年的血迹一般。

“嗯……是个八九岁的旗人娃娃,身子不太好,说是有些顽疾,想要托庇神佛保佑……老衲记得很清楚,很少有孩子这么大岁数了,才来寄名的。”那老僧一边说着,一边用枯柴一样的手,在一个个红色布袋上逡巡着,“是这个了!”老僧拿起一个布袋,抖着手,扯松了那上面的系绳,取出一张姜黄色的纸片。

“你们看看……是不是这个。”老僧说着,便把那纸片交给了傅山。

傅山略有些尴尬地又把纸片交给了褚仁。

褚仁展开那纸片,见上面写着八个汉字:“丁丑,壬辰,庚午,己卯。”正是齐敏的生辰八字。那笔字写得朴拙而拘谨,但还是能看出是齐克新的笔迹,想必他那时候也是才学汉字不久吧……

褚仁紧紧捏住那纸片,将手扪在胸口,像是要把那纸片按在心里似的,微微点了点头,道了声:“是。”

那老僧满脸的皱纹像绽放的菊花一样舒展开来,露出一个笑容,“那就拿去吧!论理,还要把寄名符还回来的,但你都这么大了才来,想必那东西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吧?”

褚仁的确是没见过自己的寄名符,或许丢在那车里了,或者那嬷嬷身上,只怕早已化成齑粉了,心下倒是有点不好意思。

那老僧却并不介意,只叹息了一声,说道:“你平安就好……你看,这么多寄名袋留在这里,时间最短的也有十来年了,这么多孩子,只怕是再也不能来取了……你这个有二十多年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今天能看到你来,真好!”

褚仁搀扶着傅山从寺中走出,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这金代的古老寺庙,由大金到大清,一脉相承的袅袅香烟之中,变的是朝代更替,不变的是神佛悲悯的庄严宝相。在神佛眼中,世人没有满汉之分,众生平等,什么时候,世人也能做如此想?

注:

[1]康熙第一次幸五台山是在康熙二十二年。文中改成了康熙六年。六年七月,康熙亲政。

[2]父母膝下,未得一日承欢:见《清实录》康熙五十九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