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雨色云香镜里痕(第2/2页)

顾横波眉毛一挑,朱唇微张,虽未说话,但满脸写着疑问和不解。

傅眉的脸更红了,轻声问道:“夫人可有血崩之症?”

闻听此言,龚鼎孳抢了过来,一把抓住傅眉的手问道:“你能医吗?你懂女科?!”

傅眉点点头,“家父精擅女科诸症,我自小便随家父习学医术。”

顾横波一笑,大大方方的把手腕伸了过去,手上的一串金丝手钏叮当作响。

傅眉为顾横波诊过脉,脸又红了,却对着龚鼎孳轻声说道:“我还要问尊夫人一些行房、月信和带下诸事,是否……需要回避?”

顾横波挥手遣退了下人,笑道:“你只管问便是。”

望、闻、问、切,傅眉直折腾了一炷香时间,脸上已经见汗。

龚鼎孳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眼中不知是怜是痛是惜,只是盯着顾横波。

顾横波却是淡然一笑,“看过这么多医生,你心里也该有个底儿了,又做出这可怜样子给谁看?只可惜……没能给你留下个一男半女。”说着,眼中便有了淡淡的水痕。

龚鼎孳伸手扣住了顾横波的腕子。

顾横波白了龚鼎孳一眼,唇边却带着笑,又轻轻扫了一眼褚仁,像是在说,当着小辈,不要这么亲热。

龚鼎孳却恣肆一笑,伸出另一只手,揽住了顾横波的肩。

“我这病……有年头了,江南名医,宫中御医都束手无策,傅公子也不必太过焦心……而且,我这个出身,大抵都是毁在这种病上,逃不脱的。”顾横波对傅眉说道。

傅眉有些惊讶,抬头看向顾横波。

顾横波一声苦笑,“别信所谓的卖艺不卖身,那都是话本里浑说的。人生有太多不得已,哪能像故事中那样圆满。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呢……”

傅眉轻叹一声,对龚鼎孳说道:“我这有个方子,一剂要用一两参,连服十剂。若好,便好了,若不好……”

“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顾横波四根芊芊玉指按在傅眉的手背上,止住了他的话语。

傅眉开了方子,交给龚鼎孳。

龚鼎孳小心地将药方折起,贴身收好,说道:“你托我的事情,我自当尽力,不过我也有一事相托,请务必帮忙。”说罢躬身一揖。

傅眉连忙说道:“大人请讲!我一定尽全力办到。”

“我有一个总角之交,名唤纪映钟,字伯紫,甲申之后,一直在弘光朝廷,弘光亡后,便去了天台山出家为僧,各处云游,听说和你父亲多有交往,现在便在山西……”龚鼎孳说着,拿出一个木匣,“这是我这些年来,写给他的书信,十一年,十一函。你找到他,务必让他看,就是要烧,也让他看过再烧,他若不看,你便读给他听!”

傅眉眉毛一挑,不禁有些动容。

“他看过之后,若肯见我一面,自是最好,若不肯……若不肯……”龚鼎孳说到这里,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你们这是有误会吗?”褚仁好奇心大起,不禁插口问道。

“‘忆昔与君十五六[2],我裹缊袍君奇服。相逢各不问苦愁,尚论渊玄瞪双目’……国变之后,我向北俯首,他江南拔剑,我在朝堂食周粟,他在山中采薇,他是涕洒文山,悲歌正气的义士遗民,我是终究要进贰臣传里的人……不是什么误会,只不过是一云一泥,天差地远,再也不得相见……但我却不死心,想着,也许过去了许多年,故国之思渐渐淡了,他会念起我少年时对他的一些好来……”龚鼎孳说着,便有泪,自眼角滚落。

顾横波指尖轻挑,为龚鼎孳弹去了泪,对傅眉说道:“我这身子,你也看到了,服侍不了他几天了……他是个最喜欢繁华热闹,耐不住寂寞的人,如今父母亲族,结发妻子都嫌弃了他,和他断了关系,他身边再没有一个亲厚的人……伯紫和他,如今已是天各一方,再不相见……你若能说动伯紫,我就是死,也瞑目了……”她虽然口中说着死,眼波中却流动着殷殷的期盼。

傅眉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必尽我所能,说动纪先生,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相见。”

道了别,褚仁和傅眉携手走出龚府,回望门口降阶相送的这一对夫妻。一个清装,一个汉装,一个是身兼明朝罪人,李闯御史,清廷大员的三朝贰臣,另一个是大明花开荼蘼时冠绝金陵的秦淮八艳。顾横波的黄金头面轻轻颤动着,在阳光下闪耀着灿灿金光,像是偷掬了一捧六朝金粉,藏在了北地这个名叫香严斋的深深院落,展笑着,给剃发易服的汉人们看:这就是故国衣冠,这就是永远消失不再的大明的繁华鼎盛。

隐隐地,传来龚鼎孳的低声吟咏:“流寇恣披猖,长安焰天焯。忧勤十七年,社稷死无怍。新宫既沦陷,故宫剩榱桷。四方摧心肝,帝子还飘泊。二三黄发人,忧思席不著……”

“这是纪映钟的《金陵故宫》……”傅眉轻声说道。

注:

[1]顾横波:秦淮八艳之一,本名顾媚,字眉生,又名顾眉。时人呼之“眉兄”。善画兰。崇祯十四年嫁龚鼎孳,至清被封一品诰命。四十五岁去世,无子女。

[2]忆昔与君十五六……:见纪映钟《十五六行赠玉式》。但此诗不是写给龚鼎孳的,是写给同乡王民的,王民字玉式,和纪映钟同为南京人,在明代官居中书舍人,明亡后隐居在朝天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