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同袍失矣罢王师(第2/2页)

“他却因为这个伤心得要死……”

齐克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王爷……往常打仗回来,心情不好也尽有的,但却从没有发过这么大的无名火,这一次……是不是有什么特别不顺利的事儿?”古尔察略带迟疑地问道。

“这次攻闽,实在是太顺利了,郑芝龙降的也太过容易,枝枝蔓蔓很多事儿,都不是预料中的,只怕是会有后患……”齐克新叹道。

“顺利还不好?少折损些兵将,也能积些阴德。”

“可是……固山贝子和托[1]薨了……”齐克新默然良久,才又继续说道,“在金华一役,他立了大功,庆功宴上,他醉醺醺地对我说‘我把那个汉人放了’。他说的那个汉人叫姜正希,是唐王朱聿键帐下的一员骁将,被俘之后受尽了刑,却不肯降。不知怎么,和托非要保他一命,那天我也喝多了,心一软,便由他去了……百余名降将,也不缺这姓姜的一个……”

“结果,大军转战福建的时候,那姓姜的又带了两万人夜袭,来烧粮草,和托自知是自己惹的祸,便抢着带兵迎敌,结果被射死在乱军之中……论理,私放俘虏要挨军棍的,我若心肠硬些,打他一顿,恐怕他还在养伤,便不会死……”

“我听到敏儿说‘把那个汉人放了’的时候,就想起那天晚上的和托了,带着七八分酒意,跪在那里,本来是准备着挨军法的,没想到我却饶了他,可是……我没想到却是害了他……我们两个还不到马背高的时候,就一起从军,就像亲兄弟一样,他今年二十八岁了,没想到……”

齐克新的声音幽幽的,在静夜中,一字一句的飘了过来。

“擒到那姜正希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是要杀了他给和托报仇?还是顺着和托的意思,再一次放了他?不知道和托地下有知,是否怨他?和托也不曾托个梦给我,告诉我该怎么办……我犹豫再三,还是下令把姜正希杀了,也不知……这样做,是对了,还是错了……”

“王爷……战场上的事,谁能不沾到血腥?既然回来了,就别多想了,过几日找个因头,演一出酬神戏,找亲朋好友来聚聚,也热闹热闹,去去晦气。”

“嗯……这事你去办吧,不要太铺张,自家人热闹一下就好……”齐克新沉吟了片刻,又道,“让福晋、侧福晋们,闲来无事抄抄经,化解化解戾气,也是为自己积德的……”

“嗻。”

“唉……这几仗,杀戮太重,闭上眼,满眼都是血光,口鼻之间的血腥气久久不散,晚上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我恐怕是老了,少年时,打完仗回来,睡上几天,醉上几回,也就平复了……”

“那时候老王爷还在,很多事,他在前面担着……没让我们看到……”

“我父子二人一生戎马,手上的血腥太多,业报也重……阿玛去的时候,才四十多岁……决不能让敏儿再走这条老路了……”

“听五格他们说,您受伤了,伤在哪里?重不重?”

古尔察此言一出,四下里一片死寂,过了很久很久,才听到齐克新低沉的声音:“我也不瞒你,索性便说了罢!攻汀州时,我被唐王朱聿键的流矢伤了下体,已经不可能再有子嗣了……”

褚仁闻言一惊,一挥手撩动了帐子,系带上的铜铃便“叮”地响了一声。褚仁见状,索性便装作刚刚苏醒,呻吟道:“水……”

褚仁斜倚在古尔察怀里,喝着古尔察倒的茶,不知怎么,就是止不住想要流泪。

齐克新柔声问道:“疼吗?”

褚仁呆呆地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别担心脸上的伤,阿玛会给你用最好的药,不会留下疤痕的。”

褚仁点点头。

“阿玛不知道你身上有伤,屈打了你,别怨阿玛……”齐克新轻轻握住了褚仁的手,像是怕碰疼了褚仁似的。

褚仁又点点头。

过了很久,齐克新才疲倦地对古尔察说道:“你去睡吧,我在这儿陪着敏儿。”

那副缂丝,古尔察已经着人洗过,之前的血色,还有些淡淡的痕迹,不细看已经不分明。在午后的阳光下,那缂丝上粼粼的水波,闪烁着绚烂的丝光。那一片烟水中的一双鹡鸰,振翅飞着,像是在茫茫未知的命运中奋力挣扎。

褚仁放下笔,审视着自己抄写的这册《金刚经》册页,一笔工整的端楷,五千多字,无一瑕疵。很久没有这样恭谨地写小楷了,上一次,还是在傅山身边。身边少了人督促,便懒得练这些费神费力的基本功,只管每日醉心于草书之中。

“敏儿,今天感觉怎样?好点了吗?”齐克新走了进来。

“阿玛!”褚仁躬身行礼,“我好多了……”说着,便合上那册页,双手递给齐克新。

齐克新却不接,只是问道:“这是什么?你要走吗?”声音也有些颤抖了。

褚仁低头看册页封皮上并未写字,知齐克新误会,便一笑转身,添上了“金刚经”三个字,再度双手递过去,“我帮阿玛抄的经。”

“好字!这是那位傅先生教的?”齐克新展开册页,赞叹道。

“嗯!”褚仁点点头。

齐克新突然一把抱住褚仁,喃喃低语:“敏儿!别离开阿玛……”

褚仁也轻声说:“阿玛……别不要我……”

注:

[1]固山贝子和托死于此次征南,年二十八岁。总兵姜正希以二万人夜袭清军,被博洛击败斩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