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只觉今宵月不圆(第2/2页)

褚仁对因果已经了然,虽然觉得就算如此也不应责打子侄出气,但又觉得不该指摘傅山的不是,只安慰似的,又握了握傅眉的手,转过话题问道:“那我们这一个月来颠沛流离,忙忙碌碌,又是在做什么?”

“傅家也算是大明王孙一脉,在晋省各地都有些田产房舍,逢这乱世,也无人力收租管理,又时有豪强仗势侵占,倒不如变卖了,换些银钱……袁公一案,也需要银钱打点。”

“袁公是南明的臣子,被清廷俘虏,这是两国之争,只怕并无转圜余地,打点又有什么用?”褚仁不解。

“即便最终仍是一死,但是……是凌迟还是斩首,是摧折凌辱还是能稍全忠义,这中间有很大不同,此外尸身要有人收,诗书要有人传,遗愿要有人继承,袁公阖家都在南明弘光朝廷辖下,这边……总要有人上下活动,疏通关节的。”

褚仁点点头,这些事,的确都是要做的,但去做这些事的人,需要绝大的勇气,更需要忍辱负重。做忠臣烈士死节殉国已经很难,站在烈士背后去处理这些琐细事情的人,只怕更难。

“你想好了吗?”傅眉问道,“将来如何行止?”

“明天才是最后一天呢!”褚仁有些撒娇耍赖的语气。

“我明日便要动身赴京。”门外传来傅山的声音,话音未落,傅山已推门而入。

“爹爹!”傅眉忙起身恭立。

“袁公已经被押解入京,这是他托人给我寄来的诗札。”傅山说着,把手中的信札递给傅眉。

傅眉展开信札,轻声诵读:“独子同忧患,于今乃离别。乾坤留古道,生死见心知。贯械还余草,传灯不以诗。悠悠千载业,努力慰相思。”又展开下一页,继续读道,“江州求死不得,至今只得为其从容者。闻黄冠入山养母,甚善甚善。此时不可一步出山也。有诗一册,付曲沃锡珽,属致门下藏之山中矣。可到未?乙酉秋季。”

傅山叹道:“袁公信中所说的那诗册[1],我并未见到。我必须尽快上京,迟了,恐怕有变。”

傅眉点点头。

傅山又道:“你明天也动身,回到祖母那里,好好侍奉老人,学业也不可荒疏,知道吗?”

“是,爹爹。”傅眉恭谨地答道。

褚仁见傅山看也不看自己,有点着急,用食指拼命点着自己的鼻子,企图吸引傅山的视线。

傅山见状,微微抽动了一下嘴角,随即又板起脸问道:“想好了吗?”褚仁想着,反正你要上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能拖上几个月,便拖上几个月,有什么不好?于是仰头说道:“想好了,我愿为傅家子侄,谨守傅家家规,从今天开始,我就叫傅仁了!”说完,想到“傅仁”的谐音是“富人”,不禁莞尔一笑。

傅山轻斥道:“有什么好笑,即便我不在,长兄如父,眉儿也可管你!”随后转头对傅眉道,“仁儿的功课,你按照我之前的安排去安排,他若不用心,你可替我罚他。”说完,竟从袖中抽出了一柄戒尺。

褚仁一缩头,吐了吐舌头,冲傅眉挤了挤眼。

傅山又道:“仁儿服用的活血化瘀的汤药,要照我的方子每日煎服,不可间断,你盯着他点儿,不要因为症状不显便疏忽了,否则日后会留下病根。”

傅眉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傅山转到桌案边,将窗户放了下来,遮住了窗外的月光,曼声吟道:“共盼中秋夜不眠,乱离几度看婵娟。瓜楼紫暗冰盘侧,只觉今宵月不圆[2]。”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睡吧……”

注:

[1]文中诗与信,为袁继咸给傅山诗札原文。信中提及的诗册,傅山始终没有收到,后来袁继咸又寄出了另外一封信,让傅山不必去取诗册,但傅山收到第二封信的时候,袁已经就义了。

[2]只觉今宵月不圆……:出自《中秋惆怅诗八首》之二,傅山作于顺治二年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