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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她记起虚弱到不成人形时的感觉。在医生开始使用化疗后,很快她便会沉沦到病痛的脆弱底层,然后濒临死亡,最终成为其他人提及死亡时的同情对象和恐怖回忆,一个即将步入生命终结的悲剧典型。

玛丽突然飞奔起来,如飞镖一般穿过起居室,冲进厨房,拉开了移门。她冲进夜暮之下,恐惧的压抑让她急促喘息不止,冰寒空气的刺激减缓了她的肺部呼吸。

你既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也不知道错的究竟是什么……

她不停重复念叨着,往游泳池边走去。妄图在心里布下一层罗网,好网住如被鞭笞一般痛苦的惶惶心情。

树脂照壁围成的泳池更像是个大型澡盆,水流因为严寒而变得凝重迟缓,在月光的照射下像是一层黑色的浮油。她坐到池边来,脱掉鞋袜,将晃荡的双脚伸进冰冷的深水,就这样保持没足的姿势,直到脚趾冻到麻木也没有缩回来。她真希望自己能有魄力跳进水里,游到底部的栅栏旁。如果能够抓住那东西,然后持续一段足够长的时间,或许就能完全麻醉自己。

她想到她的母亲,想起西茜?露丝死在自己的床上,死在那栋一直被她俩称作“家”的房子里。

那间卧室里的每一景每一物都如此清晰:日光透过镶着蕾丝的窗帘照射进来,在家具上留下雪花状的光斑;四周是浅黄色的墙壁,灰白色的绒地毯铺满了整个房间;床上铺着母亲最喜爱的棉被,米白色的被套上绣着小朵的粉色玫瑰图案;装着肉菜杂烩的盘子里飘出肉豆蔻和生姜的香味;弧形床头板上摆着一个十字架,地板的一角则放着圣母玛利亚的肖像。

记忆燃起,强迫玛丽重历整间屋子里发生的种种:病痛、死亡、清理和出售。在搬出去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它是如此洁净和整洁。母亲的那些天主教信物被一一打包,墙上留下的十字形阴影被一幅装裱过的安德鲁?怀斯的印刷画掩盖住了。

眼泪缓慢地顺着脸颊滑落,掉入水中。她看着滴滴泪珠撞入水面,然后消失无踪。

当她抬起头的时候,蓦然发现自己并非孤单一人。

她急忙跳起身,脚下一绊,不过还是稳住了身形。她揉了揉眼睛,闯入者只是一个少年。他头发乌黑,皮肤惨白,而且身形消瘦,相貌俊美得简直不像一个人类。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小声问,并不是特别害怕,遇见这天使般的人儿,很难生起害怕的心吧,“你是谁?”

他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你迷路了?”看来是迷路了,她心里暗想道,而且像他这样只穿着T恤和牛仔裤外出,显然会很冷,“你叫什么?”

他抬起手指点咽喉,拼命摇头,就好像一个因为语言障碍而焦急万分的外国人一样。

“你会说英语吗?”

他点点头,随即双手在空中挥舞。

美式手语,他用的是美式手语。玛丽认了出来,这让她回想起过去的旧时光,她也曾训练她的那些孤僻症患者用手来交流。

“你能读唇语吗?还是能听见?”她用手语回道。

他一怔,玛丽能够看懂手语,大约是他最意想不到的事。

“我听得很清楚,只是不会说话。”

玛丽盯着他:“你是那个打电话的人。”

他犹豫了一小下,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没想要吓唬你,也不是打电话来骚扰你的。我只是……想知道你在那里。没有任何歪念头,真的,我发誓。”

比划的同时,他坚定不疑的目光迎了上来。

“我相信你。”不过,她现在该怎么办呢?热线中心是禁止接线员和通话人接触的。

好吧,话虽如此,她总不能把这个可怜的孩子从家里踢出去吧。

“你要吃点什么吗?”

他摇了摇头。“我能不能就和你坐一会儿?我会坐到游泳池的另外一边去。”

他的表现十分自然,好像早已习惯别人叫他滚到一边去了。

“别。”玛丽说道。看到他点头,然后转身要走,她急忙解释道,“我是说,坐到这边来,坐我的旁边。”

他慢吞吞地靠了过来,似乎在等着她改变主意。看到她坐下,重新把脚放进水池里,他才半信半疑地脱掉脚上那双脏兮兮的运动鞋,卷起松松垮垮的裤管,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坐下。

天啊,他真的好瘦小。

他的脚滑进水里,开心地笑了。

“水很冷。”他打手势。

“你要不要穿件毛衣?”

他摇摇头,脚在水里划着圈。

“你叫什么名字?”

“约翰?马修。”

玛丽微微一笑,在他的名字里找到了共同点:“《新约》里两个先知的名字。”

“是修女给我取的。”

“修女?”

他顿了好一会,仿佛在纠结该告诉她哪些事。

“你住在孤儿院里?”她尽可能温和地问,记起城里的确还有家孤儿院,是由仁慈之母修女会负责的。

“我是在公车站的一个厕所隔间里出生的。看门人发现了我,把我送到了孤儿院。修女取了这个名字。”

她掩饰起悲伤神情:“呃,那你现在住在哪里?有人收养吗?”

他还是摇头。

“养父母呢?”上帝啊,求求你了,赐给他一对养父母吧,一对好心的养父母,能够给他温饱,而且会告诉他,就算他的父母遗弃了他,还是有人会关心照顾他的。

约翰并没有回答。望着他身上的破旧衣服和脸上的成熟表情,玛丽想道,看来他并没有经历过太多的美满生活。

终于,他比划着回答道:“我的家在十号大街。”

也就是说,他不是偷偷住在废弃的建筑物里,就是躲在老鼠成灾的简陋出租房里。他能保持这样的干净整洁已经算是奇迹了。

“你就住在热线中心的办公室附近,对不对?所以你才会知道我晚上在不在办公室里,哪怕那个时间不是我的班。”

他点点头:“我的公寓就在街对面。我看着你上班下班,但我不是鬼鬼祟祟地偷看。我觉得我把你想成了一个朋友。我第一次打电话过去的时候……你知道吗,好像是因为一时兴起或是别的什么原因,然后你接起了电话……还有,我喜欢你说话时的声音。”

他有双漂亮的手,玛丽有些走神,就像女生的手,优雅又细腻。

“今晚你跟着我回家的?”

“基本上是每天晚上。我有自行车,你车又开得很慢。我觉得如果能守着你,你会安全点。你总是在那边待到很晚,城里这片区域不是什么好地方,特别是对孤身一人的女人来说,就算坐在车里也一样危险。”

玛丽微微摇头,觉得他的确很奇怪。明明看上去还是个孩子,说出的话全是成年人的口吻。细细思虑,她也许应该感动得热泪盈眶。这个孩子自以为是她的守护者,所以才会跟着她。可事实上,他看上去才是最需要得到解救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