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慷慨弃寒家酒楼作别 模糊留血影山寺锄奸(第2/4页)

秀姑出门,大家打算要送她上车,寿峰却在院子里拦住了,说道:“那里有大兵,你们犯不上和他们见面。”院邻知道寿峰的脾气大,不敢违拗,只得站住了。寿峰听得汽车呜呜的一阵响,已经走远了,然后对院邻拱拱手道:“我们相处这么久,我有一件事,要拜托诸位,不知道肯不肯?”院邻都说:“只要办得到,总帮忙。”寿峰道:“我的大姑娘,现在有了人家了,今天晚晌就得出京,我有点舍不得,要送她一送,可是我身边又新得了一点款子,放在家里,恐怕不稳当,要分存在三位家里,不知道行不行?”大家听说,不过是这一点小事,都答应了。寿峰于是将一千二百元钞票分作四百块钱三股,用布包了。那二百元现款,却放在一条板带里,将板带束在腰上。然后将这三个布包,一个院邻家里存放一个,对他们道:“我若是到了晚上两点钟不回来,就请你们把这布包打开看看;可是我若在两点钟以前回来,还得求求各位,将原包退回我。”说毕,也不等院邻再答话,拱了一拱手,马上就走了。

寿峰走到街上,在一家熟铺子里,给家树通了一个电话,正好家树是回家了,接着电话。寿峰便说:“有几句要紧的话,和你当面谈一谈,就在四牌楼一家‘喜相逢’的小馆子里等着你,你可不要饿着肚子来。咱们好放量喝两盅。”家树一想:一定是秀姑回去,把在公园里的话说了,这老头子是个急性人,他一听了就要办,所以叫我去面谈。这是老头子一番血忱,不可辜负了,便答应着马上来。

家树到了四牌楼,果然有家小酒馆,门口悬着“喜相逢”的招牌,只见寿峰两手伏在楼口栏杆上,也是四处瞧人,看见了家树连招带嚷的道:“这里这里。”家树由馆子走上楼去,便见靠近楼口的一张桌上,已经摆好了酒菜,杯筷却是两副,分明是寿峰虚席以待了。寿峰让家树对面坐下,因问道:“老弟,你带了钱没有?”家树道:“带了一点款子,但是不多。大叔若是短钱用,我马上回家取了来。”寿峰连连摇着手道:“不,不,我今天发了一个小财,不至于借钱。我问你有钱没有,是说今天这一餐酒应该你请的了。”家树笑道:“自然自然。”寿峰道:“你这话有点不妥,难道说你手上比我宽一点,或者年纪比我小一点,就该请我吗?我可不是那样说。我老实告诉你吧,今天这一顿酒吃过,咱们就要分手了。咱们交了几个月好朋友,你岂不应该给我饯一饯行?”家树听了,倒吃了一惊,问道:“大叔突然要到哪里去?大姑娘呢?”寿峰道:“我们本是没有在哪里安基落业的,今天爱到哪里就上哪里;明天待得腻了,再搬一处,也没有什么牵挂,谈不上什么突然不突然。我一家就是爷儿俩,自然也分不开。”家树道:“大叔是个风尘中的豪侠人物,我也不敢多问,但不知大叔哪一天动身?以后我们还有见面的日子没有?”寿峰道:“吃完了酒我就走。至于以后见面不见面,那可是难说。譬如当初咱们在天桥交朋友,哪里是料得到的呢!”他说着话,便提起酒壶来,先向家树杯子里斟上了一杯,然后又自斟一杯,举起杯子来,向家树比了一比,笑道:“老兄弟!咱们先喝一个痛快,别说那些闲话。”于是二人同干了一杯。又照了一照杯,家树道:“既是我给大叔饯行,应当我来斟酒。”于是接过酒壶,给关寿峰斟起酒来。寿峰酒到便喝,并不辞杯。

一会儿工夫,约莫喝了一斤多酒,寿峰手按了杯子,站将起来,笑道:“酒是够了,我还要赶路,我还有两句话要和你说一说。”家树道:“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只要是我能做的事,我无不从命。”寿峰道:“有一件事,大概你还不知道,有一个人为了你,可受了累了。”于是将凤喜受打得了病,睡在医院里的话,都对他说了。又道:“据我们孩子说,她人迷糊的睡着,还直说对不住你。看来这个孩子,还是年轻不懂事,不能说她忘恩负义,最好你得给她想点法子。”家树默然了一会,因道:“纵然我不计较她那些短处,但是我是一个学生,怎么和一个有势力的军阀去比试,她现时不是在人家手掌心里吗?”寿峰昂头一笑道:“有势力的人就能抓得住他爱的东西吗?那也不见得——楚霸王百战百胜,还保不住一个虞姬呢!我这话是随便说,也不是叫你这时候在人家手心里抓回来;以后有了机会,你别记着前嫌就是了。”家树道:“果然她回心转意了,又有了机会,我自然也愿意再引导她上正路;但是我这一颗心,让她伤感极了。现在我极相信的人,实在别有一个,却并不是她。”寿峰笑道:“我听到我们孩子说,你还认识一个何小姐,和沈家姑娘模样儿差不多。可是这年头儿,大小姐更不容易应付啊!这话又说回来了,你究竟相信哪一个,这凭你的意思,旁人也不必多扯淡。只是这个孩子,也许马上就得要人关照她。你有机会,关照她一点就是了。时候已然是不早,我还得赶出城去,我要吃饭了。”于是喊着伙计取了饭来,倾了菜汤在饭碗里,一口气吃下去几碗饭,才放下碗筷,站起来道:“咱们是后会有期。”伙计送上手巾把,他一面揩着,一面就走。家树始终不曾问得他到哪里去,又为了什么缘故要走,怔怔的望着他下楼而去。转身伏到窗前看时,见他背着一个小包袱在肩上,已走到街心。回过头看见家树,点着头笑了一笑,竟自开着大步而去。

这里家树想着:这事太怪!这老头子虽是豪爽的人,可是一样的儿女情长——上次他带秀姑送我到丰台,不是很依恋的吗?怎么这次告别,极端的决绝。看他表面上镇静,仿佛心里却有一件急事要办,所以突然的走了。他十几年前本来是个风尘中的人物,难保他不是旧案重提。又,这两天秀姑冒充佣工,混到刘家去,也是极危险的事,或者露出了什么破绽,也未可知。心里这样踌躇着,伏在栏杆上望了一会,便会了酒饭账,自回家去。

家树到了家里,桌上却放了一个洋式信封,用玫瑰紫的颜色墨水写着字,一望而知是何丽娜的字。随手拿起来拆开一看,上写着:“家树,今晚群英戏院演全本《能仁寺》,另外还有一出《审头刺汤》,是两本很好的戏。我包了一个三号厢,请你务必赏光。你的好友丽娜。”家树心里本是十分的烦闷,想借此消遣也好。

吃过晚饭以后,家树便上戏院子包厢里来,果然是何丽娜一个人在那里。她见家树到了,连忙将并排那张椅子上夹斗篷拿起,那意思是让他坐下。他自然坐下了。看过了《审头刺汤》,接上便是《能仁寺》,家树看着戏,不住的点头。何丽娜笑道:“你不是说你不懂戏吗?怎么今晚看得这样有味?”家树笑道:“凑合罢了。不过我是很赞成这戏中女子的身份。”何丽娜道:“这一出《能仁寺》和《审头刺汤》连续在一处,大可玩味。设若那个雪雁,有这个十三妹的本领,她岂不省得为了报仇送命?”家树道:“天下事哪能十全!这个十三妹,在《能仁寺》这一幕,实在是个生龙活虎。可惜作《儿女英雄传》的人,硬把她嫁给了安龙媒,结果是作了一个当家二奶奶。”何丽娜道:“其实天下哪有像十三妹这种人?中国人说武侠,总会流入神话的。前两天我在这里看了一出《红线盗盒》。那个红线,简直是个飞仙,未免有点形容过甚。”家树道:“那是当然。无论什么事,到了文人的笔尖,伶人的舞台上,都要烘染一番的。若说是侠义之流,倒不是没有。”何丽娜道:“凡事百闻不如一见,无论人家说得怎样神乎其神,总要看见,才能相信。你说有剑侠,你看见过没有?”家树道:“剑仙或者没有看见过,若说侠义的武士,当然看过的。不但我见过,也许你也见过。因为这种人,绝对不露真面目的。你和他见面,他是和平常的人一样,你哪里会知道!”何丽娜道:“你这话太无凭据了,看见过,自己并不知道,岂不是等于没有看见过一样!”家树笑道:“听戏吧,不要辩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