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比翼羡莺俦还珠却惠 舍身探虎穴鸣鼓怀威(第3/4页)

沈大娘正想驳三玄的话,在竹帘子缝里,却见那三个护兵,由三玄屋子里抢了出来。其中有一个,手扶着装盒子炮的皮袋,向着屋子里瞪着眼睛,喝道:“谁有这么些工夫和你们废话,去,不去,干脆就是一句。你若是不去,我们有我们的打算。”说着话时,手就去解那皮袋的扣子,意思好像是要抽出那盒子炮来。沈大娘“哟”了一声,身子向旁边一闪,脸色变成白纸一般。沈三玄连连摇手道:“不要紧!不要紧!”说着,又走到院子里去。赔着笑作揖道:“三位老总!再等一等吧。她已经在换衣服了,顶多还有十分钟,请抽一根烟吧。”说着,拿出一盒烟卷,躬着身子,一人递了一支,然后笑着又拱了一拱手。那三个护兵,经不住他这一份儿央告,又到他屋子里去了。

当下沈三玄将脑袋垂得偏在肩膀上,显出那万分为难的样子,走进屋来,皱着眉对沈大娘道:“你瞧我这份为难。”又低了一低声音道:“我的嫂嫂!那枪子儿,可是无情的。若是真开起枪来,那可透着麻烦。”沈大娘这两天让刘将军、尚师长一抬,已经是不怕兵,现在让盒子炮一吓,又怕起来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沈三玄道:“姑娘!你瞧你妈这份儿为难,你换件衣服,让我送你去吧。”

凤喜这时已哭了一顿子,又在窗户下躲着看了一阵,见那几个护兵,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那大马靴只管走着咯吱咯吱的响,也呆了。听了三玄说陪着一路去,胆子略微壮了一些,正要到外面屋子里去和母亲说两句,两只脚却如钉在地上一般,提不起来。停了一停,扶着壁子走出来,只见她母亲两只胳膊互相抱着,浑身如筛糠一般的抖。凤喜将两手慢慢的抚摸着头发,望了沈大娘道:“既是非去不可,我就去一趟,反正也不能把我吃下去。”沈三玄拍掌一笑道:“这不结了!大姑娘!我陪你去,保你没事回来,你赶快换衣服去。”凤喜道:“咱们卖的是嘴,又不是开估衣铺,穿什么衣服去。”

只在这时,已经有一个兵闯进屋来,问道:“闹了半天,怎么衣服还没有换呢?我们上头有命令,差使办不好,回去交不了数,那可别怪我们弟兄们不讲面子了。”沈三玄连道:“这就走!这就走!”说着话,将凤喜先推进屋子里去。随后两手拖起沈大娘离开椅子,也将她推进屋去。当她们进了屋子,其余两个兵,也进了外面屋子了。娘儿俩话也不敢说,凤喜将冷手巾擦了一擦脸上的泪痕,换了件长衣,走到外面屋子里,低声说道:“走哇!”三个兵互相看着,微笑了一笑,走出了院子。沈三玄装出一个保护人的样子,紧紧跟随凤喜,一同上了汽车,一直开到刘将军家来。

一路上,凤喜心里想着,所谓堂会,恐怕是靠不住的事。我是个不唱大鼓书的人了,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及至到了刘将军家门首,一见汽车停了不少,是个请客的样子,堂会也就不假了。下了车,三玄已不见,就由两个护兵引导,引到一所大客厅前面来。客厅前帘子高挂,有许多人在里面。有躺在藤榻上的,有坐着说话的,有斜坐软椅上,两脚高高支起,抽着烟卷的,看那神情,都是大模大样。刘将军、尚师长也在那里,今天见面,那一副面孔,可就不像以前了,望着一睬也不睬。

这大厅外是个院子,院子里搭着凉棚,六七个唱大鼓书的姑娘,都在那里向着正面客厅坐着。凤喜也认得两三个,只得上前招呼,坐在一处。因为这院子里四围,都站着拿枪的兵,大姑娘们,都斯斯文文的,连咳嗽起来,都掏出手绢来捂住了嘴。坐了一会,由客厅里走出一个武装马弁,带了护兵,就在凉棚中间,向上列着鼓案,先让几个大鼓娘各唱了一支曲子。随后,客厅里电灯亮了,中间正摆着筵席,让客入座。

这时,刘将军将手向外一招道:“该轮着那姓沈的小妞儿唱了,叫她就在咱们身边唱。”说着,用手向酒席边地上一指,表示是要她在那里唱的意思。马弁答应着,在外面将沈三玄叫了进来。沈三玄提着三弦子走到客厅里去,突然站定了脚,恭恭敬敬向筵席上三鞠躬。凤喜到了这种地步,也无可违抗,便低了头,走进客厅。沈三玄已是和别人借好了鼓板,这时由一个护兵捧了进来。所放的地方,离着筵席,也不过二三尺路。刘将军见她进来,倒笑着先说道:“沈小姐!劳驾,我们可就不客气了。”说时,他用手上的筷子,照着席面,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然后将筷子向凤喜一指,笑道:“诸位!你可别小瞧了人,这是一位女学生啦。我有心抬举她,和她交个朋友,她可使出小姐的身份,不肯理我。可是我有张天师的照妖镜,照出了她的原形。今天叫两个护兵,就把她提了来了。今天我得让我的同行,和她的同行,比上一比,瞧瞧咱们可够得上交个朋友?”沈三玄听说,连忙放下三弦,走近前一步,向刘将军请了一个安,满面是笑道:“将军!请你息怒,我这侄女儿,她是小孩子,不懂事。她得罪了将军,让她给将军赔上个不是,总让将军平下这口气。”刘将军眼睛一瞪道:“你是什么东西?这地方有你说话的份儿?”说着,端起一杯酒,照着沈三玄脸上泼了过去。沈三玄碰了这样一个大钉子,站起来,便偏到一边去。

这时,尚师长已是伸手摇了两摇,笑道:“德柱!你这是何必,犯得着跟他们一般见识。他既然是说,让凤喜给你赔不是,我们就问问他,这个不是,要怎样的赔法?”说着话时,偷眼看看凤喜,只见凤喜手扶着鼓架,背过脸去,只管抬起手来擦着眼睛;沈三玄像木头一般笔直的站着,便笑道:“你这一生气不打紧,把人家逼得那样子。”说时,将手向沈三玄一挥,笑道:“得!你先和她唱上一段吧。唱得刘将军一开心,不但不罚你,还有赏呢。”沈三玄借了这个机会,请了一个安,就坐下去,弹起三弦子来。

凤喜一看这种形势,知道反抗不得,只好将手绢擦了一擦眼睛,回转身来,打着鼓板,唱了一支《黛玉悲秋》。刘将军见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儿,又唱得这样凄凉婉转,一腔怒气,也就慢慢消除。凤喜唱完,合座都鼓起掌来。刘将军也笑着吩咐马弁道:“倒一杯茶给这姑娘喝。”尚师长便向凤喜笑道:“怎么样?我说刘将军自然会好不是?你这孩子,真不懂得哄人。”他一说,合座大笑起来。凤喜心想,你这话分明是侮辱我,我凭什么要哄姓刘的?心里正在发狠,手上让人碰了一碰,看时,一个彪形大汉,穿了武装,捧了一杯茶送到面前来。凤喜倒吃了一惊,便勉强微笑着道了“劳驾”,接过茶杯去。刘将军道:“凤喜!你唱得是不错,可是刚才唱的那段曲子,显着太悲哀,来一个招乐儿的吧。”尚师长道:“那末,唱个《大妞儿逛庙》吧。”刘将军笑道:“不!还是来个《拴娃娃》吧。”这一说,大家都看着凤喜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