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星野送归车风前搔鬓 歌场寻俗客雾里看花(第2/4页)

这时,何丽娜在过道上,靠了窗户站住,默然不语。家树只得对她道:“密斯何!也请回吧。”何丽娜道:“我没有事。”说着这三个字,依然未动。伯和夫妇,已经由月台上走了。家树因她未走,就请她到屋子里来坐。她手拿着那小皮包,只管抚弄。家树也不便再催她下车,就搭讪着去整理行李。忽然月台上当当的打着开车铃了,何丽娜却打开小皮包来,手里拿着一样东西,笑道:“我还有一样东西送你。”递着东西过来时,脸上也不免微微的有点红晕。家树接过来一看,却是她的一张四寸半身相片,看了一看,便捧着拱了一拱手道声“谢谢”。何丽娜已是走出车房门,不及听了。家树打开窗子,见她站在月台上,便道:“现在可以请回去了。”何丽娜道:“既然快开车,何以不等着开车再走呢。”说着话时,火车已缓缓的移动,何丽娜还跟着火车急走了两步,笑道:“到了就请来信,别忘了,别忘了。”她一只右手,早举着一块粉红绸手绢,在空中招展。家树凭了窗子,渐渐的和何丽娜离远,最后是人影混乱了,看不清楚,这才坐下来。将她递的一张相片,仔细看了看,觉得这相片,比人还端庄些。纸张光滑无痕,当然是新照得的了。于此倒也见得她为人与用心了。满腹为着母亲病重的烦恼,有了何丽娜从中一周旋,倒解去烦闷不少。

车子开着,查过了票,茶房张罗过去了,家树拉拢房门,一人正自出神。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道:“你找姓樊的不是?这屋子里倒是个姓樊的。”家树很纳闷:在车上有谁来找我?随手将门拉开,只见关寿峰和着秀姑,正在和茶房说话,便说道:“是关大叔!你们坐车到哪里去?”于是将他二人引进房来。寿峰笑道:“我们哪里也不去,是来送行的。”家树道:“大概是在车上找我不着,车子开了,把你带走的。补了票没有?”寿峰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我们原不打算来送行,自你打我舍下去了之后,我就找了我一个关外新拜门的徒弟,和他要了一支参来,这东西虽然没有玻璃盒子装着,倒是地道货。我特意送到车站,请你带回去给老太太泡水喝。可是一进站,就瞧见有贵客在这儿送行,我们爷儿俩,可不敢露面,买了到丰台的票,先在三等车上等着,让开了车,我再来找你。”说着话时,他将胁下夹着的一个蓝布小包袱打开,里面是个人家装线袜的旧纸盒子。打开盒子,里面铺着干净棉絮,上面也放着两支齐整的人参,比何丽娜送的还好。

家树道:“大叔!你这未免太客气了,让我心里不安。”寿峰道:“不瞒你说,叫我拿钱去买这个,我没有那大力量。我那徒弟,就是在吉林采参的。我向来不开口和徒弟要东西,这次我可对他说明,要送一个人情,叫他务必给我找两支好的。我就是怕他身边没有,要不白天我就对你明说了。”家树道:“既不是大叔破费买来的,我这就拜领了。只是不敢当大叔和大姑娘还送到丰台。”寿峰笑道:“这算不了什么!我爷儿俩,今夜在丰台小店里睡上一宿,明天早上慢慢溜达进城,也是个乐事。”他虽这样说,家树觉着这老人的意思,实在诚恳,口里连说:“感激感激。”寿峰笑道:“这一点子事,都得说上许多感激,那我关老寿一生,也不知道要感激人家多少呢!”家树道:“大叔来倒罢了,怎好又让大姑娘也出一趟小小的门!”秀姑自见面后,一句话也不曾说,这才对家树微微笑了一笑。寿峰道:“老弟!咱们用不着客气。”

说话时,火车将到丰台,寿峰又道:“你白天说,有令亲的事要我照顾。我瞧你想说又怕说,话没有说出来。你尽管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家树顿一顿,接上又是一笑。寿峰道:“有什么意思,只管说,我办得到,当面答应下了,让你好放心;办不到,我也是直说,咱们或者也有个商量。”家树又低头想了想,笑道:“实在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你二位无事,可以常到那边坐坐。她们真有事,就会请教了。”寿峰还要问时,秀姑就道:“好!就是那么着吧。你瞧外面,到了丰台了。”大家向外看时,一排一排的电灯,在半空里向车后移去。灯光下,已看到站台。寿峰说了一声“再会”,就下了车。家树也出了车房,送到车门口。见他父女二人立在露天里,电灯光下,晚风一阵阵吹动他们的衣服角,他们也不知道晚凉,呆呆的望着这边。寿峰这老头子,却抬起一只手来,不住的抓着耳朵边短发。彼此对着呆立一会,在微笑与点头的当儿,火车已缓缓出了站。

寿峰父女,望不见了火车,然后才出站去,找了一家小客店住下。第二天,起了个早,就走回北京来。过了两天,便叫秀姑到沈家去了一趟。沈家倒待她很好,留着吃饭,才让她回家。秀姑对父亲说:“他们家,一共只三口子人,一个叔叔,是整天的不回家;家里就是娘儿俩,瞧着去,姑娘上学,娘在家里做活,日子过得很顺遂的,大概没什么事。”寿峰听说,人家家里只有娘儿俩,去了也觉着不便。过一个礼拜,就让秀姑去探望她们一次。后来接到家树由杭州寄来的回音,说是母亲并没有大病,在家里料理一点事务,就会北上的。寿峰听到这话,更认为照应沈家一事,无关重要了。

有一天,秀姑又从沈家回来,对寿峰道:“你猜沈姑娘那个叔叔是谁吧?今天可让咱碰着了。瞧他那大年纪,可不说人话。”寿峰道:“据你看是个怎样的人?”秀姑哼了一声道:“他烧了灰,我也认识,不就是在天桥唱大鼓的沈三玄吗?”寿峰道:“不能吧!樊先生会和这种人结亲戚?”秀姑道:“一点也不会假。他今天回来,醉得像烂泥似的。他可不知道我在他们姑娘屋子里,一进门就骂上了。他说:‘姓樊的太不懂事,娘也有钱,女也有钱,怎么就不给我的钱!咱们姑娘吃他一点,喝他一点,就这样给他,没那么便宜事。他家在南方,知道他家里是怎么回事?咱们姑娘,说不定是给他做二房做三房,要不,他会找媳妇找到唱大鼓的家里来?既是那末着,咱们就得卖一注子钱。我沈三玄混了半辈子,找着有钱的主儿了,我还不应该捞几文吗?’她母女俩听了这话,真急了,都跑了出去说是有客。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客要什么紧!还能饿肚子不吃饭吗?她也要吃饭,咱们闹吃饭的事,就不算冲犯着她’。”

寿峰手上,正拿着三个小白铜球儿,挪搓着消遣,听了这话,三个铜球,在右掌心里,得儿丁当,得儿丁当,转着乱响。左手捏着一个大拳头举起来,瞪了眼对秀姑道:“这小子别撞着我!”秀姑笑道:“你干嘛对我生这么大气?我又没骂人。”寿峰这才把一只举了拳头的手,缓缓放下来,因问道:“后来他还说什么了?”秀姑道:“我瞧着她娘儿俩怪为难的,当时我就告辞回来了。我想这姑娘,一定是唱大鼓书的。她屋子里,都挂着月琴三弦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