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满庭芳·君臣之道(第2/3页)

六娘子张了张嘴,脸上的神情称得上是“丰富多彩”的,半晌才暗暗地咬紧了牙关,从齿缝间硬生生地蹦出了一句道:“侯爷……说的是。”

沈聿白微笑着点了点头,深幽的黑眸中透出了一丝狡黠,便搁下了竹箸抹了抹嘴道:“前院现在管事的是谁?”

六娘子闻言也搁下了碗,回道:“是一路从怀阳跟着妾身来宣城的陈伯,他原先在怀阳的时候就是一直帮外祖父处理一些宅府庶务的。六月的时候,侯爷走得匆忙,也没有仔细吩咐一声,别的人我也不放心,就让陈伯先管着,若是侯爷……”

“不。”沈聿白未等六娘子说完就接了她的话头道,“外院的事儿我还没有心思细管,只这两日来看陈伯打点得都极为妥帖,就先这样让他打理着吧。”

“侯爷……这次回府是短住还是不走了?”这个疑惑在六娘子心里搁了半天了,眼下看着沈聿白有心同自己聊聊,六娘子自然是要抓紧机会问问的。

沈聿白道:“鞑蛮那儿已经没什么事儿了,下个月会有使节来宣议和签文,扎营在边塞的驻军在月底也差不多要抽身准备回城了。我今日一早进宫面圣,除了告诉万岁爷关于议和的事宜之外,主要还是告病请归的。”

“告病?”六娘子一惊,连忙站了起来,走到沈聿白的跟前,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以后疑惑地问道,“侯爷受伤了?”可瞧着他那神采奕奕的模样,并不像是有病有伤啊。

“下元节过了没多久,皇上就收到了弹劾我的折子,礼部刘文统拟的文,折子在龙案上还未等到万岁爷朱笔点批,言官的论调就已经起来了。蒋阁老、谭阁老,连着定国侯世子彭坤,前后十来个人,矛头全部指在了我的身上。”沈聿白淡淡地笑着,可眼底却凉意一片,目露杀气,不怒而威,令人战栗。

沈聿白话落语止后,六娘子便安静了下来。

其实沈聿白能这么说,六娘子除了惊讶,更多的还是宽慰。

眼下两人虽是夫妻,可相处时间甚短,六娘子觉得自己并不怕沈聿白身上带着的那一股隐藏得很好的戾气,她更怕以后两人的相处中,沈聿白什么都不和自己说,不同自己商量。

六娘子觉得,比起拳脚相向的家庭暴力,冷暴力反而更能消磨夫妻间的耐性。不过看到她的安静,沈聿白不禁下意识地问道:“你怕了?”

六娘子一愣,后退了一步道:“怕什么?”不过刚说完她就反应了过来,连忙又道,“哦,侯爷说弹劾的事儿啊?”

“你不怕?”听着六娘子那云淡风轻的语调,沈聿白忽然有了一丝探究的心。

其实沈聿白自认阅历不浅,他的起点比一般簪缨贵胄世子要低,庶出的身份带给了他很多的不便,更何况军营里鱼龙混杂,本就是个遇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的地方,是以沈聿白不敢说自己看人完全准,可多半也是八九不离十的。

但偏偏这六娘,他有些不懂了。

按理说她小小年纪,又是从小养在深闺,不管是怀阳还是宣城,总之她的出生就注定了她金枝玉叶的成长之路。可在她的身上,沈聿白却不太看得到官家小姐那惯有的羸弱和胆小,有的反而尽是独立、有主见、洒脱和随性。

别的不说,就拿他离府半年这件事儿来讲,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当时走得有多匆忙,偌大的一个侯府,又是皇上御赐的翻新宅,光是要安排下人仆役到位就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儿了。

说实话,沈聿白本来并没有指望在回府的时候,能看到一个井井有条的宅子的,可结果却令他大吃一惊。

就在方才,他下朝回府,一路从外院走到内宅上房,沿途所见都是规规矩矩各自忙碌的小厮丫鬟,偶有一两个趁着闲时偷会儿懒的,也在远远看到他的时候纷纷散开了。

而府邸的下人们,人人腰间都吊着一块名牌,叫什么走近一看一目了然,沈聿白也猜到,这肯定是六娘子的主意。

虽别处他还真来不及细看,但仅这两处,就让他对六娘子刮目相看了。

但沈聿白在惊讶之余又有些好奇,他行军打仗多年,最喜探人底细,眼下这个兴趣竟然这样被六娘子轻而易举地勾了起来。

沈聿白想知道,看起来娇小玲珑的六娘子,除了是理家的一把好手之外,还是不是个有胆色的。所以,刘文统拟了弹劾他的折子一事儿,就这样被沈聿白轻松地说出了口。

而六娘子见沈聿白看着自己一言不发,心里也开始犯起了嘀咕。

弹劾之事其实可大可小,她觉得自己在沈聿白心目中的地位,并没有重要到可以和他分享政治意见的程度。所以在最开始的欣慰退去之后,六娘子前后想了想,便不太难猜出这话应该是沈聿白对自己的试探。

可是试探她什么呢?胆子?还是她背后的赵老太爷?又或者是别的她还没有考虑到的关系?

不过很快的,六娘子就决定不管沈聿白要试探自己什么,她都无意在他面前藏拙。因为只要不和离,他们两人注定是要绑在一起一辈子的,这么长的时间中,如果从一开始就隐瞒了自己,那六娘子觉得后面的路只会越走越窄。

思及这些,她便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先是吩咐了竹韵进来收了碗筷,又亲自去泡了一壶消食茶进来,随即才重新坐在了沈聿白的对面道:“我当年养在怀阳,长大一些以后,外祖父就亲自给我启了蒙。当时我只觉外祖父学富五车博古通今,门生弟子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是名望煊赫的,只想着为何如外祖父这样的人才皇上竟不放在眼中。”

见沈聿白端着茶碗看着自己,六娘子下意识地偏了头继续道:“后来我才知道,皇上不是不把外祖父放在眼中,只是君臣之道讲究一个度,过了度,皇上就会开始忌惮你了。”

沈聿白闻言,眼皮一跳,嘴角溢出一丝轻笑道:“这些是赵老告诉你的?”

六娘子觉得他未免有些太小看了自己,便回敬道:“前朝之例比比,大明首臣张居正,倾心尽力辅佐幼帝,使国力达至鼎盛,可他病死以后第二年,却被追夺一切官阶,转年又被抄家,神宗皇帝口称其‘有十年辅理之功’,转眼却恩将仇报,一切功名皆化为罪状,还有西汉的霍光,死后也是株连十多家。凡事张弛有度,过犹不及,这个道理无须外祖父告诉,妾身也是明白的。”

“你也觉得我功高震主了?”沈聿白挑了眉,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意已散于无形之中。

六娘子看着他那双甚是好看的双眸道:“功高震主这四个字从来都是旁人给权臣定的,而这权臣有没有功高震主,最终还是要看万岁爷的意思。旁的不说,就单说沈家,从权臣沦为流族,又复势而起,侯爷可知,不只那礼部刘文统,您背后有多少双煞红了的眼睛在盯着您,日盼夜盼就指望着您出一点可以让人捏住把柄的差错。偏侯爷官运太好,皇恩盛宠,沈家的庶子,超一品的煜宁侯,那些只看到侯爷泼了天的富贵的人又怎知侯爷为这锦绣前程付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