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二十六 沉星(第2/3页)

“我想无忧无虑,什么都不思考,浅薄无知地活着,然后无忧无虑,什么都不思考,浅薄无知地死去。

“第一年还有人去我的坟上祭拜我,第二年便少了,第三、四年就没有人记得,然后过了十多年啊,几十年啊,有人要在这里葬别人了,挖啊挖的,就挖出我的骨头来,因为根本不出名嘛,后代都不记得祭祀的没本事的先人,也就被很无所谓地丢到一边去,久了久了,就从骷髅的眼眶里长出草长出树,撑破了,也就这么腐烂,多好?

“但是,你看,这是多么难的愿望。”

莲见只是凝视他,过了片刻,慢慢说:“君的愿望,并不困难,何不从今日开始?”

沉谧额边有风拂乱的长发,他只是含笑看着莲见,眼神柔和,像是在看自己的另外一个妹妹。

然后他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刹那之间,他不是那个吟诵风月,于梨花中慢慢而行的风雅公卿子弟,而是朝廷的兰台令,这个国家的重臣。

他道,君子当正衣冠而死。

这么说的沉谧,唇边轻笑,只有绝代风华。

说罢,他理正衣冠,慢慢坐下。

莲见神色肃然,她向沉谧道歉,道:“在下见识浅陋,请恕我无知。”

月光之下,莲见面对沉谧,缓缓抽剑。

剑是上古名剑,传说中可持之立国,锋刃如一泓融冰,凛然清冽。

莲见道:以兰令国士风骨,此剑与我,当不辱兰令。

沉谧只是含笑闭上双目。

在莲见一剑斩落的一瞬间,他极轻地道了一句——

君子死国。

鲜血飞溅,男人的头颅落在了他端端正正合拢在膝前的手上。

一刹那,天边有极亮的一颗流星呼啸横过天际,分紫微垣而去。

大顺四年六月五日,沉谧殁于蔡留,享年三十四岁,其下凡九千甲士,皆或战死,或自裁,无一投降。

这个乱世中最亮的一颗将星,就此陨落。

西北望,殁天狼。

莲见派人将沉谧的尸体和头颅送归到沉羽处,金发的青年凝视着盛放自己兄长头颅的盒子,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个结果,沉羽并不意外,甚至于说,这是意料中事。

当莲见拒绝他的要求的时候,他就已经清楚这样的事情无法避免。

你看,其实他现在唯一的亲人死了,他也不慌张吗?

他这么非常荒谬然而确实冷静地想着,念头一转,却是觉得,沉谧怎么会死呢?

那个那么聪明,那么优雅,总是喜欢扇着扇子曼声吟诵诗句的哥哥,怎么会就这样死掉?

被砍下头颅,这样凄惨地,这样难看地死掉?

你看,掀开这个盖子,他会笑,对吧?他会在他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施施然地从旁边踱出来说:哎哟吾弟,你哭得如此梨花带雨,为兄十分欣慰,哈哈哈哈……

然后,他就愤怒地拔出剑来,追着沉谧砍……

对吧?

沉羽这样想着,颤抖的指头轻轻按上了盖子,然后他忽然发现那盖子那么重,他居然一点点都掀不开。

于是他两只手都放上去,不知怎的,他心里就慌了,只觉得又冷又怕,有什么事情绝对无法挽回,他连嘴唇都开始微微颤抖,想要用力,指尖却战栗得连盖子都触碰不得。

沉羽心慌意乱,他慌乱地站起来,只听啪的一声,盒子掉到地上,盖子摔开,石灰腌过的他兄长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出来,在地上转了几圈。

他死了。

他的哥哥……死了……

沉羽忽然觉得绝望。

他不会对他笑了,不会慈爱地抚摸他的头发,不会对他生气发火……

沉谧,死了。

他慢慢地跪下来,伸手,把哥哥的头颅抱在怀中,最开始只是坐着,坐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终于怔怔地落下了眼泪。

最开始无声地哭,然后止不住地号啕大哭,最后哭得声嘶力竭,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感觉到灼热得像血一样的泪水向外涌去,打湿了兄长已经开始枯败的长发。

莲见,我要杀了你。

我无论如何也要杀了你。

抱着哥哥的头颅,沉羽这样对自己发誓。

一天一夜之后,终于忍不下去的幕僚从沉羽怀里夺走沉谧的头颅,而之前都呆滞一样的沉羽猛然想起什么一样,陡然坐起,飞奔而出,骑马就向睿山而去!

他直奔睿山上沉谧的宅邸,宅邸冷冷清清的,问了人才知道,沉谧阵亡的消息传来的时候,纤宁正在生产,下人哪里敢告诉她?幸好孩子顺产,是个男孩儿,生下来之后,纤宁也不知怎的,就像是冥冥中知道了自己丈夫已经阵亡的消息一样,遣散了所有的仆役。还没等听完,沉羽二话不说,踹开门直奔北屋。

他还是来迟了一步,那个仿佛少女一般的女子,一身雪白的盛装,安静地,优雅地,卧在了榻上。

纤宁就此睡去,只不过永不醒来。

小小的孩子在她右边,吃过奶,睡得沉沉的,小小的拳头捏成一团,看起来健康得很。

纤宁的扇子摊开来,放在左边。扇子一面是手绘的盛放栀子,一面是两句古诗,是前朝因为夺嫡,被无辜赐死的皇子绝命诗的最后两句——

黄泉无宾主,今夕谁家向。

她终于等不到沉谧答应她的,满抱盛开的栀子。

沉羽呆立在她身边,然后,他浑身痉挛着跪下来,把那小小的婴儿,自己哥哥唯一的血脉,紧紧抱在怀里,他像野兽一样长声嘶嚎!

沉羽咬着牙,有血的味道从齿缝间渗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便渗了进去,只留下微弱的腥气。

莲见,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一定要杀了你!

他这样想着,然后痉挛着笑起来,狰狞而可怕。

大顺四年六月八日,原纤宁殁于睿山,享年二十岁。

而就在同一天,沉羽让自己最为信赖的心腹带一小队麾下精锐,带着沉谧的遗腹子,就此离开了督山。

他给那个孩子起名叫沉融,取的是融字“悠远长久,显明昌盛”之意。

他让心腹把沉融远远带走,若他此战过后还有命在,自然前去寻这孩子,若没有命在……

沉羽深吸一口气,把一直抱着的娃儿交给了身旁恭谨的侍从。

“若我死了,也不要想着复仇,就把这孩子好生养大,他愿意做什么便做什么,总要让他一生无忧无虑,快快乐乐。”

就像这孩子的父亲一样,那么简单的愿望。

我不管这乱世如何,我只愿你一世安乐——不要像我和你父亲这样。

沉羽就这么站在督山上,看数十骑遥遥而去,他就这么看着,直到什么也再看不到。

乱风乍起,吹乱他一头长发,掩去了他俊美面容上所有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