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十八 翠幕(第2/3页)

第一皇子,陆鹤夜宣上。

她转头看去,深浓夜色之中,身着玄色朝服的陆鹤夜,广袖金冠,缓步行来。

曾几何时,陆鹤夜在她现在所在的位置,雪白色神官长袍,含笑看她,现在,乾坤颠倒,她是神官,而陆鹤夜则已恢复了皇子身份,受赐庄王,翩然而来。

陆鹤夜从他身边走过,向她礼貌颔首,莲见回礼,无比清楚地知道,一场战争结束了,她很清楚,另外一场战争即将开始。

燕氏一族,终将君临天下。

随着永顺帝的复辟,曾经拥护过他的人们,都被赐予了各自应有的奖励。

而在这些功臣里,只有沉谧没有得到该有的赏赐。

沉羽被赐予了伯爵,获赐为武卫军都指挥使,就连燕莲华都升为正三品的通议大夫。

只有沉谧,他只获赐了五处庄园,兼了一个拱护京都安全卫戍令的头衔。

沉羽对此非常不满,沉谧却无所谓,说立功的人这么多,国家已经几乎封无可封,让出去自己的位子又如何。再说有庄园也不错,正好符合他后半辈子醉生梦死、伤春悲秋、无所事事的米虫生活。

“哎,吃点亏换几年安生日子,你哥哥我觉得很值很值和很值嘛!”

沉羽立抽。

这次封赏的最大利益者之一,是陆鹤夜,他恢复了皇子的身份,受封为亲王,凌驾于他所有的其他兄弟之上。

并且,在这些之外,他获封了骠骑大将军之职。此职务为最高的武官实衔,不是太尉那种名誉虚衔可比,这个职位,在理论上可命令天下所有军士,自建幕府,除皇帝外,不受任何人节制。在这个时候,从不受宠,于十岁就舍入神庙的年轻皇子,距离他所要的皇位,只有一步之遥。

而另外一个最大利益者,则是于流放生涯里唯一跟随永顺帝的妃子——原纤映。

她得到了她应有的奖励。

她还活着的那个儿子,也被封为亲王,她自己本身也终于得到了一个婉容的封号,正式成为九嫔之一,跻身于永顺帝妃子的行列。她终于不再是一个连封号都没有的女官,而她的儿子也终于获得了皇子该有的荣耀。她是宫廷中正在开放的花,正袅袅摇曳。

原纤映获封的消息一传出,莲华带着莲见,沉谧带着沉羽,再加一个陆鹤夜,五个人于觐见结束后便去纤映所在的明光殿道贺。

纤映温柔轻笑,隆重地款待他们,连他们的侍从都赏赐了许多东西,宫女们高髻如仙,华衣广袖,手捧赐下侍从之物的托盘,五光十色,越发显出一种圆润的优雅。

一群人聊了一会儿,就看到纤映的帷幕内走出一名容貌娇艳的女童,女童去庭院里折了一枝合欢花,托在扇子上,羞怯地递给沉谧,兰台令对小女孩一笑,接过扇子,只见上面墨迹殷殷,题着一句诗:春至在花前。

那是古人的一句诗歌,原句是立春来岁暮,春至在花前。谁谓一年里,今年又去年。纤映写了这一首诗出来的意思,谁都明白。

纤映的妹妹之前和沉羽说亲,没有成功,沉谧担下了和小女公子的婚约,这次回京,纤映第一时间表示希望沉谧立刻和自己的妹妹成亲。

纤映的妹妹名为纤宁,现在虚岁十五,就公卿之女而言,已算是比较迟的成亲年龄,纤映之前就催促过沉谧,沉谧本人无所谓,也就应下,纤映便请了神官来占算日子,卜定今日今天大吉,便两边都早早做了准备。

所以这首诗和这枝花,与其说是递给沉谧的,不如说是递给在场其他人看的。

纤宁的父亲早已过世,母亲那一边身份低微,家道中落,日常全是靠着姐姐照顾,在婚礼之前,沉谧就将她接入了自己名下的一处宅院,因为这场婚礼里,男方的身份远较女方为高,而且纤宁还是个填房,其实根本不必操办,一乘大红喜轿跟着一队吹鼓手从正门抬进去就好。但是沉谧心存厚道,把一切都按照迎娶元妻的礼仪置办妥当,只削了些份额,把繁文缛节全都去了。

沉谧让自己族中长辈前去迎亲,现在算算时间,等自己到了府邸,新娘也就该到了。

大家对这桩婚事也早就有所耳闻,看了这枝花,便起哄,簇拥着沉谧出宫,向他的府第起程而去。

纤宁到的时候,正是一群贵公子酒到深处,看到侍女们前来通报,燕莲华和陆鹤夜他们知情识趣,便纷纷告辞,沉谧也不留,只含笑道:“愿各位为我踏歌而去。

莲华和鹤夜都含笑答应,出门上车,莲华奏琵琶,鹤夜吹笛,沉羽高歌,三辆马车,便向着三个方向而去,只有悠然乐声留在空气之中。

莲见因为是神官的缘故,又不是前来祈福证婚的,这种新婚的场合,她这断绝俗缘的人,不方便进去,便留在车里等着莲华,看他出来,便一路走了。

车轮辚辚,奏完一曲,燕莲华略有些疲惫地放下拨子,琵琶横在膝盖上,额头上有一层虚虚的汗水沁出来,莲见从车里暖壶中倒水给他,莲华摆摆手,向远处看去,还能听到夜色里一线笛音袅袅,直如神国妙音,传入云霄。

鹤夜精通管弦、歌和诗文,与沉谧、燕莲华并称当世天才,笛音精妙,堪称举世无双。燕莲华支着下颌,过了片刻,轻轻笑起来。

他转头问莲见:“你看到了吗?”他指向陆鹤夜离去的方向。

莲见无声点头。

“那你看到了什么呢?”燕莲华温和地问。

“新的敌人。”年轻的神官轻声说道。

燕莲华大笑起来。

回京之前,永顺帝曾经派人到鹤夜驻扎的营地,敦促他重新绾发,回复神官身份,理由是天下已定,他理当回去侍奉诸神,而陆鹤夜则从容应对,答道:“燕氏莲见仅凭一战之资,却妄图凌驾于万人之上,视天下为己物。现在其势力尚微弱,如果不趁此时讨伐她,总有一天养成比逆恶无道的宁家更盛的威势。”

以这样微妙的话回答了父亲,鹤夜不肯下山,拥兵自重,完全没有办法的永顺帝面对这样的儿子,只能赐以鹤夜想要的职位——骠骑大将军。

燕莲华白皙的指头抚弄着佩剑的穗子,他声音柔和动听:“陆鹤夜想得到皇位,本来给他也没关系,但是……”他的声音越发轻下去,“他是个疯子。”

他的声音慢慢地弱了下去:“想要权势的人,就用权势喂饱,想要金钱的人,就用金钱喂饱,想要美色的人,就用美色喂饱,但是陆鹤夜想要什么呢?他只想要血。而喂饱他,要我的命、你的命、沉谧的命,甚至于这整个国家的性命。”

那是个优雅冷静而充满理性的疯子。他的终途便是归于灰烬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