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今岁故人来(第4/11页)

公馆地址在公共租界里,而她住的地方和医院都在法租界,走过去远,叫黄包车她又觉得奢侈。早晨已经叫过一次了,这样想,还是走路好。

走到半截上,沈奚又改了主意。

长途而来,他父母都在上海的医院就诊,那么太太也应该是要陪着来的。

于是她折回去,到边界上掏出租界工作的证件,又回了法租界。到宽敞的路上等了一会儿,车身通红的电车缓缓驶来,她上了车。车下,人声嗡嗡,车上没人,半途中有三个人跳上车,坐在了前车厢。她就这样,在车窗外的风和日光里,走神地想,他这两年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有孩子了吗?

这两年她从不想他,怕一想起来就是江水涨潮,摧毁辛苦搭好的堤坝。

以至到现在,她自己都还没做好见面的准备。

还是电话沟通好。

她租住的房子在霞飞路上,在顾家宅公园附近,也离当年他的小公寓很近。

两年前卖掉船票后,她就是提着皮箱子到顾家宅公园坐了一下午,决定要留在刚刚恢复民国、前路仍在迷雾中的祖国,没几日租到了这间公寓。

到了家,一楼的房东太太恰好想要借她房里的电话用。

他们这里原本没有资格装电话机,就算装了也用不起。每月五十大洋,赶上寻常人家整年的收入了。只是因为沈奚是沪上名流追捧的女医生,有人特地为了约她诊病的时间,破例将电话线排到这里,医院又负担了这笔月租的钱,这才有了这弄堂里的第一个电话机。

沈奚是个好说话的,平日电话也常外借。

今日自己要用了,房东太太却守着电话机不放,等她洗完澡,换了睡衣回到房间,房东太太终于把听筒挂上去,撸着自己手腕上碧绿的镯子,上下摆弄着:“谢谢你啊,沈小姐。我给你拿了麻饼和松子糕,味道好。”

沈奚道谢着,把人送走。

门锁上,人坐到了电话前。

傅侗文父亲的病历在手臂前,摊开着,她刚趁着房东太太借用电话时,做了万全准备,一会儿要说什么,强调什么。

最后,微微呼出一小口气,她提起听筒放在耳边。

“下午好,请问要哪里。”听筒那头,接线小姐在柔声问。

“三三四。”

“好,请你稍等。”

接线小姐为她连线。

等待着,没有人来接听,她的脸凑着话筒,提着心。

“三三四没有人接听。”是接线小姐。

不在吗?公馆里没有丫鬟和小厮吗?

她鬼使神差地说:“麻烦……再帮我接一次。”

“好的。”对方说。

这次,电话被人接听了。

听筒里,有着嘈杂的响动,像有人在搬东西。

“你好。”略有些低沉的声音从电话线路的那一端传来。

沈奚毫无觉察,手已经握成拳,压在那份病历上……

“你好。”傅侗文再次问候,明显听出他已经失去了几分耐心。

“……是我,”她轻声说,“是我,沈奚。”

那端突然就沉默了。

是不方便吗?沈奚忐忑起来。难道是辜幼薇在身边?她寻思着,自己这个电话应该没什么不妥,她刚刚……也没说什么不好的话。

谭庆项的话驳回了她的猜想。他在问傅侗文是谁,怎么不说话。傅侗文没有回答。

两人隔着电话线路,像面对着面,辨不清容颜,却能感知彼此的呼吸。

谭庆项不再问了,他那样的一个好奇心重的人,又时刻关心着傅侗文,为何会不问?也许是被他关到了门外去,或是用一个眼神制止了。

沈奚握住听筒,听到他咳嗽了声,心也跟着微颤了颤。

他的声音低下来,问她:“你在哪里?”

简单四个字,倒好似他万水千山找她,找寻不到……沈奚忽然喉头哽住。

“刚刚来的电话也是你吗?”他又问。

“嗯……我有事想和你谈。”她屏着气息。

“好,我刚刚到上海这里,前一刻才进了家门。本来是安排了今天下午到你的医院,去看一看你……可车在路上被事情耽搁了。你现在是在哪里?医院还是家里?”他解释着,又笑着道歉,“抱歉,让你一个女孩子先来找我。”

哪里还是女孩子,又不是十几岁的人了。

可他对她讲话的语气和态度,仍像是她的三哥。

沈奚忽然哽咽起来,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了病历上,仓促用手抹去纸上的泪水,泪又滴在手背上。只好将病历合起来,推到一旁去,手压在眼睛上。

傅侗文毫无征兆地停下来:“我们见一面,好不好?”

窗口有风灌进来,吹在话筒上。

沈奚微微调整着呼吸,低声道:“今天吗?我听说你明天就要到医院去了,我们今天在电话里说就好。你刚到上海,要先好好休息……”

况且她还没做好见面的准备。

他安静着,良久才道:“不要这样哭,我现在就去见你。”

所有的景物都被泪水晃得变了形,她低头,想哭,又在笑。

光圈叠在眼前,书架也是,钟表也是,连面前的电话也都像被浸在水下……其实真正被浸在泪水里的,只是她自己的双眼。

“你在哪里?”他再一次地问。

“在霞飞路上,”她鼻音很重地说,“霞飞路的渔阳里。”

这是个傅侗文一定会熟悉的地名。他那间小公寓也是在霞飞路上,在礼和里,离这里步行只需要十分钟,走得快的话,七八分钟足够了……

聪明如他怎会猜不到,她租赁的公寓选在霞飞路,是因为他。

听筒里,有布料摩擦过的动静,是衬衫袖口蹭过了话筒。傅侗文像换了个手在拿听筒,或是,站得不舒服,调了姿势。

沈奚隔着电话,猜测着他的一举一动。

“我就在礼和里的公寓。”他说。

他在这里?为什么不去公馆,而回了这里?

她脸挨着话筒,走神着。

“二十分钟后你再走出来,我会来接你。”他说。

“嗯。”她答应了。

听筒被放到属于它的位置上,这通电话结束。她始终绷着神经在打这一通电话,此刻身体松弛了,傻坐着,像还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