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傅家三公子(第2/9页)

“那年在上海,还是光绪年间的事。”他补充。

是住那里吗?两人目光交会。

“其实你学得不错,我看你差不多可以了。”他突然笑。

“要去做什么了吗?”她抓到了要点。

傅侗文将骰子掷出去:“这是后话,难得今日过节,我们只说眼下的。”

这一晚,院外戏台搭到半夜,吵吵闹闹地传到院子里,丫鬟、小厮没法去瞧热闹,围在一处听热闹。月挂半空上,老夫人命人送来了菜,黄葵伴雪梅、金鱼戏莲、蒸鹅掌、水晶肴蹄、烧鹿尾、佛跳墙、清炖肥鸭、樱桃肉、炸响铃、八宝豆腐,一道道菜上来,皆是浓汤厚味。

“老夫人说,晓得三少爷你不宜吃大荤,但开始过年了,赏过来给旁人看的。”

毕竟是亲妈疼自己儿子。

院子外头和和满满地过新年,独这个院子被冷落了,老夫人看不过去,还是赏了菜。

傅侗文不宜多吃,只几片肉、几口菜、一壶清茶、几颗莲子就对付了。

他这是在遵谭庆项教授的医嘱,那位教授的白兔研究实验说明着,尽量摄入少的脂肪和胆固醇,当然这结论还在证实期。傅侗文起先没当真,在游轮上都还没这样注意,可回来后身体大不如去年,也只能遵照着办了。

只是茶戒不掉。

“你这样只会越来越瘦。”她不停心疼。

“衣不过适体,食不过充饥,孜孜营求,徒劳思虑。三哥在你这年纪早吃得足够了。”

沈奚看他可怜,用筷子沾了佛跳墙的汤汁:“要不,尝尝肉汤吧。”

傅侗文哧的一笑,捻了一颗莲子丢到她碗里:“庆项,你看我这位太太还没过门,就已经是她吃肉我喝肉汤了。”

“这可了不得,未来的一位悍妻啊这是。”谭庆项笑出了声。

沈奚不搭理这两人,把筷子头含在嘴里,抿着唇笑。

这两人聚在一起,只会拿她逗趣。

翌日,傅侗文白天没出门。

直至暮色四合,他吩咐万安去备车。

“这么晚出去。”

傅侗文不答,反而去打开她的衣柜,手拨了几件过去,将一条乳白色的长裙取出:“这个如何?”沈奚惊讶,她从进了这院子,除去听戏那一回,还没迈出过垂花门:“我也去?”

他不置可否,催沈奚换好衣裳,又取出了一个簇新的首饰盒。

打开,从丝绒的垫子上取下一串珍珠项链。直径不过两毫米的小白珍珠,四排式垂坠下来,像一面打开的小扇子。珐琅搭扣上点缀了更细小的珍珠。

这是何时有的?好像他从看到她喜欢珍珠,就总能变戏法似的找出合心的礼物送她。

“1905年,产自芝加哥。”他笑。

倒像在博美人欢心的浪荡子,还背下年份、出产地。

“和你说两句正经的。”

“嗯。”

“滇军入川前只领了两月军饷,至今没有任何补给,”傅侗文打开珐琅搭扣,替她戴上,“将士们衣不蔽体,军粮短缺,却还在前方打仗。”

两个月来,沈奚听傅侗文说了不少南方的战事。

云南宣布独立后,反袁大军分三路,松坡将军的滇军是第一主力军。八千兵士,以寡敌众,誓以血救国。这一场战事举国瞩目。

“余下的两路大军也是如此,没有粮食衣物,靠一腔热血如何撑得住?”他又说。

“你是想去送钱吗?”她猜。

傅侗文微笑着,已是默认。

“可要如何送?你一举一动都在你父亲眼下头。”

“此事,三哥要仰仗央央了。”

靠我?能靠我做什么?

谜底揭晓在当晚。

沈奚在暮色里,坐在轿车的后排座椅上,从车窗向外看。上回去找傅二爷时,心急如焚,满心都是“傅三沉疴难起”这六字,没心思瞧街边景象。如今虽也心有困惑,但傅侗文好好地在身旁陪坐,她也有了看街景的心思。

一道道店铺的布幅垂下来,“清华吕宋纸烟行”“百景楼饭馆”“满三元羊肉庄”“通三益干果店”“华泰电料行”——越行越热闹。

“踞北望南,遥遥数千里外是战火纷飞,此处却是繁华盛景。”

傅侗文陪她赏街景,不无感慨。沈奚收回视线。

细看他的脸,更瘦了,两颊都微陷了下去,说话也没力气的样子。前几日来定制西装的裁缝也说他的腰比过去瘦了两寸,那些西装都要拿去重新改。想着这些,似乎对“公主和亲”这件事,沈奚也不在乎了。他无病无痛,活得久些,才是最要紧的。

虽说学医的是死生无忌,可她并不想他死在自己之前。

两人到了戏楼前,轿车驶离,只留下傅侗文、沈奚和万安,还有两个傅老爷的人。

她抬头看:广和楼戏园。

临近的全是饭馆,天瑞居、天福堂,还有全聚德烧鸭铺、正阳楼烤涮肉。这里往上走,那就是八大胡同的销魂窟。真是食色性皆全。

傅侗文熟门熟路,带她入了两扇黑漆大门。灯影里,一路走,一路是招呼声,高高低低,欢喜谄媚的,笑脸相迎着他们,尽是恭恭敬敬地唤着“三爷”。

戏厅的院子里,最前头是个木影壁,绕过去视野豁然打开。

戏台子前,甭管是长条桌和座椅,还是大小池子里,都是挤满了人。卖座的人手里端着茶碗,在一个个给放碗、倒茶、收钱。戏未开场,戏台子上空荡荡的,两侧包柱上用红底黑漆写着一副对联引了她的目光。

沈奚顺着默念下去:

学君臣,学父子,学夫妇,学朋友,汇千古忠孝节义,重重演出,漫道逢场作戏。

一边念完,又去看另一边:

或富贵,或贫贱,或喜怒,或哀乐,将一时离合悲欢,细细看来,管教拍案惊奇。

念完,印象最深的却是“逢场作戏”和“离合悲欢”。

傅侗文微微驻足,在等伙计带路。

斜刺里,有个新伙计追来:“这位爷,您晓得我们广和楼从不卖女座的。这男女授受不亲的,怎好在一处听戏……”

这人不认得傅侗文。

倒是池子里的看客十有八九都回头,见是傅三爷,甭管熟还是不熟的,都在热络地微笑着对傅侗文这里点头。倒茶的人一见傅侗文被新伙计拦住,慌着对后边招手,让两个老伙计去解围。两个老江湖来了,即刻躬身赔笑:“三爷可算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