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秋雨

“咯咯”的呻、吟声从霍太后的喉咙中发出, 她的目光中满是恐惧。

明明只有一步之遥了,距离那至高无上的权柄, 为什么走到这里却又失败?

是秦泽的手笔, 将这件尘封的往事揭开?能知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是霍家又一次放弃了自己这个女儿,与秦泽联合了?

亦或者, 是那个卑贱愚蠢的孽庶, 压根儿就没有死。

几乎是瞬间, 聪慧如她就想透了很多事情。

从被家族软磨硬泡着放弃了感情, 进了这个宫廷, 她的心中一片冷硬, 纵然是高高在上的正宫皇后, 内心的荒芜愤怒也难以填满, 只剩下对那至高无上的权柄的垂涎。

都是因为这该死的皇权,她失去了自由快乐,失去了心爱之人, 连亲情也变得淡漠。

那么等她拿到了最至高无上的权利,是不是一切就能够回来了。

如今眼睁睁看着一切近在咫尺,却要失之交臂,甚至钳制在自己喉咙上的手……她死死盯着崔骞俊秀熟悉的脸庞,在万般不甘和痛苦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直到那具躯体再也没有了生息,崔骞猛地回过神来,他崩溃一般跪倒在地上, 肩头颤抖着。

他曾经杀过无数的人,传达命令杀的,亲自动手杀的,在南陈的战场上,在动乱的宫廷中……

他知晓很多人怕他,背地里叫他侩子手,或者玉面修罗什么的乱七八糟绰号。

他一概不在意,从修习武道开始,他就对血腥的道路早有预料,还有期盼。

瑞国公崔家原本世袭的文生,儒雅清贵,到了他这一代,却弃文学武,在京城勋贵圈子里还引发了一阵热议。

但是除了武道,他无法宣泄这种深入骨髓的仇恨。只有亲手让仇人的鲜血流淌在大地上,他才能略微清醒和舒坦。

四岁那一年,身怀六甲的母亲骤然血崩身亡,他不顾侍从的阻拦,冲进了房间里。

只看到那一盆盆的血水,还有那个皱巴巴的婴儿,那是他的妹妹,原本应该生下来就受尽娇宠、宛如公主的孩子,却没有了任何生命的迹象。

还有他的母亲,这个帝国最尊贵的血脉,却只能躺着床上,无力地等待着死亡降临,整个床铺和裙摆,都是赤红的色彩。

血珠沿着赤、裸的脚踝流下来,从床边滴落到地面上。

他当场被吓得尖叫起来。

那一天的赤红血崩,还有母亲垂死之际的哀嚎声,仿佛占据了生命的全部。

搬入宫中居住后,他夜夜都会被噩梦惊醒。虽然景耀帝和霍太后对他百般关心,太子秦聪对这个表弟也处处容让,宽和相待。他内心深处还是难以忍受的压抑,性情也日渐偏激沉郁。

直到踏足南陈的战场,当眼前充斥着无数血腥之后,他的噩梦才稍稍停歇。

杀了那么多人,染了那么多血,见惯了敌人的惨叫哀嚎和死亡的降临。

如今的他,在这个慈宁宫的大殿里。他头一次发现,原来,杀人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

眼前的霍太后,是从小抚养他长大的人。如同第二个母亲。

她对他的关怀……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调的?

她看自己的眼神开始慢慢改变。

这种改变让他心寒,让他疏远,甚至只能自请入战场,远离了这个宫廷。

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要亲手杀她。

心中无与伦比的痛苦和憋闷。

直到身后的脚步声传来。

秦诺看着跪倒在地上的崔骞,还有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霍太后。

曾经在这个宫廷中说一不二,甚至能堂而皇之地压制帝王权柄的女人,如今已经陷入了永眠的深渊。

秦诺心情有些复杂。

也许是如今崔骞的痛苦,正好是他一天前所亲身经历过的。

亲手杀死自己的亲人,总是一件难以让人释怀的事情。而且,霍太后在崔骞生命中的位置,远比秦泽对自己来说更加重要。

这么想着,对眼前之人浓重的厌恶不禁略微减少了两分。

意识到有人进来了,崔骞瞬间从短暂的失态中清醒过来,他后背绷紧,仿佛一只受了惊吓的猫科动物。

发现进来的人是皇帝,他逐渐松懈下来,缓缓站起身。

“皇上满意了?这个结果。”

“辛苦崔卿了。”秦诺平视着他回道。

崔骞顿了顿,突然问道:“皇上要杀我吗?”

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问出这句话。看来今晚的事情,真的对他刺激不小,都有点儿破罐子破摔了。

秦诺温声道:“这个夜晚,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那么以后呢?皇上要杀我吗?”崔骞继续冷漠的问道。

秦诺沉默下来,静静看着站在自己身前不足三尺距离的青年。

半响,他笑起来,“朕希望,崔卿日后能恪尽职守,你我君臣相得,自然一切无忧。”

崔骞眯起眼睛盯着他,以一个臣子的目光来说,过于无礼了。但是在这样无礼的审视之下,秦诺依然平淡冷静。

他正在分辨自己话语的真伪。

秦诺声音放软:“于公,如今朝中人心未稳,边境还有外敌虎视眈眈,朕也不希望再出任何波澜了。于私,你是朕的表哥,父皇在天之灵,也不愿意你我兄弟再起纷争。况且你自幼与幼绢情同兄妹,朕也不希望让幼绢伤心。”

他言语诚挚,并无一丝作伪,这本就是他的真心话。他对崔骞是有杀意,但现在不是动手的时机。他曾经想过将崔骞以谋害太后的罪名,明正典刑,反正对付这家伙,过河拆桥他毫无心理压力。但是反复思量,最终还是放弃了。

诛杀太后,已经是迫不得已之举,大大有违这个时代的道德观念和礼教意识,但还可以用别的方法遮掩过去,如果连崔骞都一并处置了。理智的,明白自己是除恶务尽,胆小的,必定要忧虑自己要大肆刑狱了。

而且崔骞身上还有一重政治意义。他在南陈杀戮众多,自己若在此时处置他,难保不会让人想歪。

自己的南陈血脉,终究束手束脚。

反而如果对这个太后死党,杀戮南陈众多世家的人轻轻放过,更能昭明自己的立场。也能尽快让众臣心安。

身为君王,不可能随便以自己的好恶来任意行事。如今的朝堂,确实经不起任何波澜了。

崔卿终于低下头,单膝跪倒在地:“臣多谢皇上宽宏。”

秦诺心下稍安,上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笑道:“马上就是早朝了,一起过去吧。”

议政殿里,众多朝臣早早到了。有消息灵通的,如范文晟等人,神色复杂难辨,偷偷瞟向御座,却又很快挪开了视线。

每个人几乎都焦躁不安着,等待着悬在头顶上的宝剑落下,却又强自装出冷静的模样。平日里这个等待御驾的时间,很多朝臣都会三两个凑在一起,议论着接下来要谈的政事,但是今天早朝的议政殿,却安静地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