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张思芮刚好轮到这周末休息,跟霍蔚一起闷头睡一大觉——当然,依旧是不同的两个房间。她早上近十点起床,正挠着大腿下楼,听到霍蔚房间开门的声音,她转头望过去,他正眯着眼睛听电话那端的人唠叨,偶尔回应一两句也带着没有睡饱的倦意。张思芮听了两句转头径直走向厨房,不过片刻便端着简单的早饭出来了。

霍蔚收起电话,眼神略有些迷茫,似乎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再过片刻,睡意彻底褪尽了,眉头就微皱起来了。顾大栖要他提前回去。

张思芮一眼就看出来他的低气压,她敛着眉目慢慢摆着筷子,问:“剧组允许家属探班么?我好奇,能不能跟去看看?”

顾大栖的剧组在杀青前向来不对媒体开放探班,但演职人员的家属就另当别论了。张思芮跟着霍蔚来到剧组,看到什么都好奇,霍蔚一回来就跟着叶惠去做妆发了,她无事可做,便跟着霍蔚另外一个助理白多多瞎逛——霍蔚有三个常常入镜的助理,一男二女,白多多是其中长得最喜庆的,白白胖胖的,一笑眼睛就没了,只剩一口编贝般的小白牙。

“我们原来是跟着霍蔚的饭点的,他吃饭没点,有时候过午两个小时,有时候直接就磨到了下一餐时间,我们就也跟着饿着,不然怎么办呢,你老大在镜头里饿着,你躲在镜头后面香喷喷吃着?.结果也不知道怎么,他就注意到了,有天要收工的时候特意回来跟我们说以后吃饭不必等他……其实就当减肥了,也没什么,但他这样突然特意说,大家就很感动。他不太钻营人际关系,他表达关心就真的是在关心,你恨不得当场为他肝脑涂地。”

“当时是在拍潘导的科幻电影《光年》,五十六斤重的特别设计的宇航服,他闷在里面喘不过气了,却没力气抬胳膊打开面罩呼救,是另外一个人走位时不小心撞了他一下,直接把他撞倒了,大家这才发现异样。当时有位港市的老演员,七十多了,去哪儿都带着医生,那位医生及时给做了急救措施,他才算撑到急救车来。不瞒你说,当时要有速效救心丸,我们全剧组都得来一粒。我跟叶惠得吃一桶。”

“我做这行没多久的,前年年尾开始的,培训了两个月就被带到余姐办公室了,刚好霍蔚也在,他当时的助理被辞退了,一直没有再招到新的。余姐本来是不考虑我的,但霍蔚好像有点烦了,直接就说,她就很不错,就她吧。我就成了他的新助理。以前?我以前是做幼师的……不不,小孩子不讨厌,一个个特别有趣,是家长比较讨厌。”

“思芮姐,你是不是给我上什么隐形的逼供手段了,我怎么什么都告诉你了。”

……

张思芮看着倒着走满面诚恳的白多多,顿感十分无语。白多多真的是一个很称职的助理,她跟她聊了半个小时,所谓的“什么都告诉你了”,其实只是有点有面地给霍蔚刻画出一个工作认真负责待人真诚友善的形象,但涉及隐私的信息一句没有透漏,比如霍蔚具体是什么原因突然需要被急救的。

有个场工满头大汗地跑过来,问她们能不能帮忙搬动下东西,他们组的导演要趁着现下的天光临时赶一场戏,但现场人手不够。

白多多没有犹豫,立刻道:“思芮姐,那你回去等着,我过去帮下忙。”

场工不认识张思芮,以为她是白多多的同事或朋友,有些着急地道:“也麻烦你这位朋友去帮个忙吧,人手真的不够,组里手头没事儿的全都上了。收工请大家吃饭,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

白多多道:“你不知……”

张思芮点头道:“行,走吧。”

霍蔚做完妆发出来,看见张思芮正蹲在一个及膝的水龙头下面,她来的时候顾忌着他的颜面,收拾得干净爽利,还化了淡妆,也就两个小时不见,眼下腰腹和袖子底下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

霍蔚慢慢向她走去:“你干什么去了?”

张思芮闻声回头看到霍蔚的妆容,面色倏地黑了黑。化妆师固然有一定的功劳,但霍蔚是真瘦了,下巴尖儿都出来了,乍一看,真像个游走在温饱线上常年营养不良的破落青年。

霍蔚得不到回应,继续叫她:“喂。”

张思芮回神,解释道:“去帮忙搬了搬东西,有几张条凳油漆没干,蹭到了。”

霍蔚在一堆杂物间坐下,盯着她看了片刻,问“是不是呆着没什么意思?”

张思芮用借来的化妆棉和卸妆油擦洗着衣服上的油漆,没抬头道:“你说反了,我觉得很有意思,看大家穿着不伦不类的戏服走来走去有意思,看演员对台词和练习走位有意思,就是刚刚去搬道具也有意思,你要做什么就去做,不用管我。”

霍蔚好像终于安心了,他轻握了握她的手腕,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奶糖,起身往回走,走到半途,转头望着她的后脑勺,道:“我的衣服在化妆间里,你去取来穿,我再有假时陪你逛街,赔你的衣服。”

张思芮嘴里含着出其不意的奶糖,口齿不清地笑:“你不要后悔,我要你赔一线大牌限量版,就是一件小背心抵我俩月工资的那种。”

霍蔚笑了笑,表示没多大问题。

《非死即活》有些戏份需要清场,张思芮凑不到跟前,只能跟白多多去一旁溜达,听她唠些无伤大雅的八卦,但有些戏份就没所谓清不清场了,白多多问她要不要看,她捧着一碗白米饭高频率点头。

两人离开休息室来到拍摄现场,正赶上正式拍摄。由于是同期声,整个现场格外寂静,就连数十道呼吸声都像是无端消弭了。

霍蔚抠着自己露膝的牛仔裤,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张大床的角落。他的“父亲”由于再一次挪用犯罪集团的钱款替他擦屁股,终于被犯罪集团的首脑注意到了,首脑安排了一场车祸,悄无声息地要了他的命。霍蔚此时刚刚知道“父亲”丧命,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就在前一晚,他还在自己朋友面前信誓旦旦,他家老头不可能不管他。

他的“女朋友”——他总是戏谑地叫她“小雀斑”,试图安慰他,但那细长的手指刚刚落到他脸上,他就躲开了,她不及细思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腕,他回头看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然后突然卸了力道。

“我给你煮了面,你将就吃点,你不要怕,我一直陪着你的。”“小雀斑”温柔地笑笑,有些违和强硬地再次轻触了触他的脸。

霍蔚不出声儿,也没再躲,只是跟着露出了笑意,但那笑意不似以前的开朗热情,是阴霾的,结了霜茬的,他的眼底也红了,并非以前做浪荡公子时被极品酒色熏出来的红,是被什么粗粝的东西生生磨出来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