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栗园春色(第3/7页)

“殿下难道至今还惦记着千金公主么?”李圆通挥挥手,命人收拾好花厅满地的残渣碎片,劝解道,“王妃虽然性格稍见骄横,但嫁给殿下后,并无失德之处,她照料内务,打点家事,亲抚幼子,日夜辛苦,又苦盼殿下不归,难免有时会有怨言。女人心事细密,最盼怜惜,倘殿下能稍许假以颜色,王妃必能与殿下两相敬爱。”

杨俊苦笑一声,又饮了一杯酒,口齿不清地道:“她本来嫁的就是王位,要的就是尊荣,根本不在乎我心里有没有她。”

李圆通深知杨俊说的是实话,崔王妃心里未必就看得起这个天天闭门在佛堂诵经的散淡王爷。

朝野皆知,太子杨勇因宠妾灭妻之故,得罪了独孤皇后,失去了父皇、母后的欢心,其他兄弟隐隐都有争嗣之心,只有杨俊毫无想法,崔王妃自然失望。

杨俊在朔州北拒突厥多年,论战功、论军中威望,还在太子杨勇、晋王杨广之上,若将来太子之位动摇,杨俊上位的机会比其他兄弟更多,他自己却根本就没往这方面动过念头,这让雄心勃勃的崔王妃越发恨杨俊不争气、不上进了。

“听长孙晟说,近来沙钵略可汗病重,只怕没几天活头了,突厥各部分崩离析,争着结好大隋。沙钵略这一死,不知道是由弟弟处罗侯接位,还是儿子雍虞闾接位,按着突厥婚俗,沙钵略死后,千金公主要改嫁给继位的大可汗,唉,说起来,千金公主也确实是个苦命女子,这一生飘零大漠,身世凄苦,没个出头之日,我还记得当年顺阳公主携着她初来我们随国公府时的小模样,那真是楚楚可怜……”望着杨俊睫毛上挂着的泪滴和那副泫然欲泣的神情,李圆通硬生生地掐断了自己的回忆,流水般漫去的岁月,虽无痕无影,却已悄然黯淡了当年的美好纯真。

“李总管,你看着我长大,最知我心,你说,母后这五个儿子中,是不是数我最温顺听话?”杨俊泪盈于睫,喃喃问道。

李圆通点了点头,道:“秦王殿下自幼孝顺懂事,无论读书学武,进退礼仪,从没让皇上皇后操心过。”

“我什么都听母后的,样样都不想违逆她的心意,只盼得有朝一日长大成人,建下战功事业,让母后为我骄傲自豪,报答亲恩。我和千金公主的婚事,也是母后当年在众人面前亲口许诺的,所以我从懂事时起,就把若眉看成自己今生今世的妻子,可是……可是母后她骗了若眉,也骗了我……”杨俊泣道,“她把若眉放到了我的心头,又要硬生生夺走,我舍不得,我放不下!李总管,我自幼心软,最怕负人,一想到若眉一介孤弱女子,在戈壁荒滩颠沛流离、受尽煎熬,便心如刀割,如今二人缘分已断,我娶妻不淑,一回王府便如入牢笼,数次向父皇母后恳求出家为僧,斩断尘缘,他们却又严辞拒绝、决不准我离这红尘……”

杨俊哽咽难言,平日里,他统领三军、令行禁止、每战必一马当先,尽显统帅威仪勇略,令人敬畏,而况性格又深沉内敛,所以没人看得清他心底伤痛。

此刻,醉酒后的秦王,成了李圆通面前无助的孩子。

“每当夜深人静,我心里就漫上来一阵无法克制的疼,疼得我几乎窒息。我从无争权夺位之心,天生清俭,只愿与若眉长相厮守、平淡一生,可就这么点微小的愿望,我也不能做主……”杨俊以手掩面,声音越来越微弱,“我只能按母后的意思,娶了崔氏,她才貌出众、心高志强,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出色女子,可是……可是……可是呵,平生只爱梅魂淡,难赏牡丹倾国色,我爱的不是这种女人,她爱的也不是我,她要的更不止这座秦王宫,欲壑难填,每日想尽办法,斥责哀怨,要让我遂她心愿,去耍尽权谋、争夺皇嗣之位,一想到要接着和她过完这一生,就令我满心压抑、了无生趣……”

李圆通长叹一声,抚着杨俊的发髻,劝解道:“来秦王宫两个月,殿下心事,我已了然。崔妃是皇后亲择,亦无大过,殿下就算再不喜欢她,也犯不着到皇上那里求着要出家当和尚躲她。我想着啊,这秦州、朔州都是秦王的封地,不如我们在那里也修建行宫,重新纳几个侧妃、姬妾,秦王是皇上爱子,为子嗣念,也该多蓄姬妾,王妃只能有一个,可女人呢,殿下想喜欢谁,就能喜欢谁。”

没人回应他,李圆通低头一看,醉酒的杨俊已经酣然入睡,即使在睡梦中,他仍然深锁双眉、一副忧郁不快的表情。

北风在无边的平原上回荡着,这是开皇四年(公元584年)的冬天,长安城外正飘着雪,般若寺门外,两辆四马安车静静地停着。

寺门外持戟凝立的宫卫们,不敢拂去深黑色铁衣上的积雪,成团成卷的雪花不断落将下来,沾在他们的眉头和睫毛上。

般若寺后不远是一处树林,古木苍松高出殿顶,修竹环寺,在冬雪中显出一种耀眼的青碧。

一条青石径道从经堂后直通到林中,身穿紫色貂衣的伽罗,正扶着一只石羊,怔怔地凝视着新修不久的独孤信墓。

三年前被追封为“太师、上柱国、赵国公”的独孤信,陵园的规模算不上大,但处处看得出匠心和气派。

墓前的青石碑有一丈多高,碑顶是盝顶形的志盖,装着青铜提手,志盖上刻着多重宝相花饰,志石侧刻着十二生肖纹和宝相花饰,中间用飞白书刻着:

隋太师、赵国公独孤信

赵国公夫人崔氏

志文长达二千余字,是高颎的手笔,身为文章流布天下的清河崔家的外甥,伽罗看得出来,高颎对独孤信的感情发自内心,饱含着伤感、悲愤和崇敬,仅仅为了这篇细密激昂的文字,伽罗就觉得,父亲没有白将高颎收入他们的独孤部落。

“母后,天色已晚,雪越来越大,我们也该回去了。”陪伽罗前来的汉王杨谅,轻声催促道。

杨谅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面貌清秀,身材还带着些单薄。

他与四个哥哥不同,性格较为活泼外向,没有二哥杨广的稳重和四哥杨秀的威严,也没有大哥杨勇的沉闷和三哥杨俊的忧郁。

也许因为杨谅是伽罗最小的孩子,性格又开朗,伽罗没让几年前就被封为汉王的杨谅和三个哥哥一样到藩国去就任,而是留在了宫中。

“哦。”伽罗淡淡地答应了一声,从石羊背上将手放下。

独孤信墓前的坟草刚刚被她清除干净,墓前的香烟还未散尽,墓道两边,遍植着二十几年前伽罗命人种下的白杨树,荒秃的树枝上积着厚雪,一眼看去,白杨树林如烟一般寂寥,伽罗的眼睛不觉又有些酸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