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册封大典

在胶东王刘彻被册立为大汉太子的前夕,王夫人先受到了册封。

为了让刘彻的太子名义更名正言顺,刘启决定,先让刘彻的生母、一个早已被他冷落的女人成为万众瞩目的大汉皇后,如此他才能以“立嫡不立庶”的借口,正式淘汰刘彻那些已经长大成人的哥哥们,特别是江都王刘非。

这真是像被杀的御史大夫马参在奏章里所说的那样“母以子贵”了。

前元七年的夏天在农历四月末到来了,早晨,天色还没有亮,猗兰殿里已经一片忙碌。

无数名侍女和宦官们捧着礼盒和大典上专用的仪仗,来往穿梭着,殿前的石道,铺着长长的大红色氆氇,平常嫔妃一生都无缘登乘的天子玉路车,静静等候在殿门前。

三十三岁的王夫人,端坐在妆台前,刚刚梳洗完毕的她,显得格外亮丽动人。她的颊上,浮着兴奋的酡红色。

美梦成真的那一刻,做梦人从来都是恍惚的。

一群侍女正围着她左右忙碌,一边给她系着式样复杂的皇后礼服,披上华丽的绶带,一边给她乌黑的发髻里插入八支质地、粗细、花型不同的名贵长簪。

“母后。”阳信公主从她东侧的寝室里走进正殿来,在不远处跪下来,心情复杂地看着镜中那个在今天忽然焕发了不同寻常的美丽的母亲。

正勉强抑制着内心欣喜的狂潮的王夫人,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最心爱的长女,不禁微笑了起来:“不,在没有正式册封之前,还不能这样称呼。怎么,阳信,你没有换上礼服?”

她很满意自己的小心谨慎,栗姬,那真是一个可怕的榜样,王夫人决定永远永远不能学习她的傲慢和嚣张。

“女儿不打算出席皇后的册封大典。”

“为什么?”王夫人的笑容变得淡薄了,她终于看出了阳信公主深藏眼底的忧伤。

“我身体不适。”

王夫人沉默片刻,才温和地问道:“哪里不适?”

“心。”阳信公主的声音是那样落寞,“我的心总是在抽痛,眼前也日夜晃动着临江王那张温和的带着笑容的长方脸庞。我令他失去了一切,可昨天他又打发人给我送来了极为贵重的礼物,并且写信告诉我,现在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温暖和慰藉。母后,我情何以堪?”

王夫人挥了挥手,将殿内的闲人都屏开了。

王夫人从妆台前缓缓地站起来,走近阳信公主,这才发现,阳信公主的眼睛已经变得微红而潮湿,看得出她发自心底的痛苦和自责。

“宫廷斗争,永远是你死我活,胜者为王。阳信,那不是你的错。相信我,在这个险恶的世界上,唯有胜利者才能够发出畅快的笑声。”王夫人疼爱地抚摸着阳信公主日益瘦削的脸庞,“如果今天进入太庙受封的是栗姬,那么我和你弟弟,还有别的皇子们,将要面对更可怖的命运,而你,我的阳信,可能会重蹈明台公主的旧足迹,踏上出塞和亲的道路。我会好好对待临江王的,你放心。我会增大他的食邑,让他享有充足的自由和权力。”

阳信公主的头无力地垂落下来,两颗硕大的泪珠,落在王夫人的掌心。

“我想我需要安静,母亲。”

“我叫人送你去洛阳,那里有安静而幽美的皇家林园。”

母女相对无语,静默弥漫在猗兰殿里。

这一天是她们精心布策的,这一天是她们等候已久的,然而当梦想终于成真、光荣终于降临,她们却忽然产生了一种极大的失落感。

门外,忽然响起了黄门令尖锐的声音:“请王夫人火速登车,去封典台,皇上已经在太庙等候了!”

“我去了。”王夫人匆匆站起身来。

“母亲!”阳信公主扶着妆台站起来。

“还有什么事?”王夫人在空无一人的殿门前回过头,穿着式样古老、裙裾沉重的皇后礼服的她,显得是那样呆板而渺小,一种凋谢的气息从她的身上散发开来。

“为什么我看见了您即将要走的道路上,晃动着无数少女的影子?”阳信公主苦涩地说道,“她们气味芬芳、娇柔动人、秀丽可爱,可是,这些美貌的少女们,一个个都有着锋利的爪牙和尖锐的眼神。她们每顿饭只吃拳头大的一口,忍着饥饿和剧痛,扎紧了纤细的腰肢。她们费心学习着琴棋和舞蹈。她们每一个人,都用尽心机,想让皇上的目光为自己停留片刻。她们每一个人,都想为天子生下新的皇嗣……”

阳信公主阴森森的语气,令王夫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王夫人知道,女儿描述得十分准确,而自己就曾经是这些狂热地追求富贵和权柄的美丽少女中的一个,不同的是,自己成功了,自己漂亮而尖锐的爪牙,无情地撕碎了栗姬母子的恩宠和命运,而她的身后,还会有同样的追随者会羡慕她的成功和显耀,从各个角落里蜂拥而至。

“她们在哪里?”

阳信公主的手指遥遥地指着门外:“她们在城西,她们在那里梦想和等待。我听说,父皇又命人在未央宫后面修建起暖阁,准备让两名不满十七岁的心爱姬人入住,此外,这间即将空下来的猗兰殿,也已经有了新的主人。”

“谁?”这倒是一个意外的消息,而这个消息里寓含的重大隐义,让王夫人——不,王皇后有些震惊,她自己就是从离刘启最近的猗兰殿里一步步接近了皇后的位置,而刘启是因为相信刘彻有皇帝之相,才将他们母子安置在此,可她前脚搬出这意味着无上宠爱的居所,后脚就有了新的女人入住……

“一个深色皮肤的南方美人,她有着会说话的大眼睛,和轻盈如柳枝的细腰。”阳信公主看见了母亲脸上的惶恐,她也有同样的心情,“并且,她已经怀了五个月的身孕。”

殿门外再次响起了黄门令焦急而庄严的催促声。

“那么,娘该怎么办?”王夫人没有理会这声催促,她两颊上的酡红,渐渐被苍白所取代。

原来,胜利的后面就是危机,原来顶峰之上的风光更加危险,她习惯了在角落里守候机会,却不习惯被角落里狩猎般的眼神追逐。

“一朵花,只有藏在花丛中,才会不再显眼。”阳信公主走近了母亲身边,“一颗珍珠,如果落入海水中,便不会再引人注目。母后,册封结束,您就应该行使自己的职权,在天下大规模地选秀,让汉宫中永远拥挤着新鲜面孔。”

王夫人的眼睛里,浮起了极度茫然不解的神色,但经过了那么多事情,她早已经知道,阳信公主的主意永远高明得出人意料。

所以,她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重重点了点头,往殿外缓缓地行去。她的裙裾在大红色的氆氇上拖得很长很长,阶下六双手同时拖起了她崭新的皇后绶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