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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不失人间烟火的妙通老尼,眼中也不禁有些潮湿,她长叹道:“你冤枉杨白花了,容筝临终,有遗言要与清河王元怿合葬,老尼此去,就是为了完她的心愿……没想到,纠缠一生,容筝最爱的还是清河王元怿。”

杜刺史冷笑道:“妙通大师,你错了。太后这一生,虽然多所宠幸,但心中只有杨白花,自杨白花出家后,太后便心如死灰,在家如出家。”

本空和尚觉得,杜刺史的视线似乎在向他这边扫来,连忙低下了头。

与元怿合葬?本空和尚心底不禁有些酸涩。

是的,她也只有与元怿合葬。像杨白花这样的负义少年,只能让她心碎神伤,让她一生郁郁寡欢。而那风姿出众、性格温厚的元怿,却总能抚慰她的伤口。

多么漫长,他们这些人,要到死了的那一天,彼此才能知道答案。

本空僧从桌边立起来,缓缓走到门前,双膝一软,跪在了那黑森森的棺木旁边,他的额头抵着棺木,两行冷泪顺腮而下。

迷蒙中,本空僧似乎又看见了那在桂殿青灯下专心批览奏章的胡容筝,她是那样清丽动人、自信而优雅,从那一天,他没有一刻能够将她忘怀。

这一生,他就该是为她而生,为她而死的吧?

在店内众人的愕然注视中,本空和尚伏身在黑色棺木上,轻轻吻了一吻,喃喃道:“容筝,你等我,等我给你报仇!”

他胖大的背影,迅疾被黑暗的夜色吞没,还是像昔年那样剽悍、那样神勇。

妙通老尼和杜刺史在这一刻才清楚地分辨出了他的真面目,他们几乎同时开口惊呼道:“杨白花!”

杨白花再也听不见这声叫喊了,他携着当年胡容筝相赠的雕花宝弓,消失在北邙山脚下的茫茫黑夜里。

第二天,洛阳城里传出了惊人的消息,酷爱打猎的大都督尔朱荣,在清早围猎北邙山时,被一枝冷箭射中胸前,重伤垂危,长箭上竟然刻着“胡容筝”三个字。

他的部下在林中捉住了那个放冷箭的胖和尚,他面容已用刀剑毁去,见大军围来,在射杀十六个兵将后,胖和尚坦然饮剑而亡。

没有人能认出他是谁,他饮剑之时,并未口念佛偈,而是反复念着一首南朝范云的《别诗》:

洛阳城东西,

长作经时别。

昔去雪如花,

今来花似雪。

在凄凉寂寞的吟诗声里,那毁容的胖和尚,合目而瞑,面上犹留有一丝笑意。

而洛阳城暮色中,几十年来定时响起的千寺钟声,合奏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虽然僧众逃跑大半,虽然寺院被毁不少,但那些起起伏伏、高高低低、悠悠扬扬的晚钟声,依旧在洛阳城上空、永乐宫楼头、北邙山崖谷、西海池波影中来回飘荡……

这北邦南朝,这君王百姓,这红尘世外,又有谁真的能逃过爱的集谛、人性的折磨、悲欢交欣的苦难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