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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光元年(公元520年),初秋的深夜,整个魏宫都沉浸在睡梦中,只有崇训宫的门外,还有两队各二十人的侍卫队伍在来回巡逻。

一队是铁衣神武队,由宫中的侍卫长元爪带领,元爪是元叉之弟,和乃兄的才貌不相上下,精明强干、剽悍异常,双眸里透着一种捉摸不定的神情。

另一队是崇训宫卫,大多是世家亲贵子弟,入宫是为了应个差事、挣个前程,领头的是胡太后的本家侄儿、都统胡僧敬,他们的步伐远不如铁衣神武队整齐,一边随意巡视着,一边小声聊天,嘻嘻哈哈闹成一片。

两队交错之时,崇训宫卫喝道:“口令,泛彼柏舟!”

“在彼中河!”元爪一边回答,一边啐了一口,“奶奶的,没认出是你元二爷,问什么问?”

崇训宫口令每夜都由胡太后亲制,不过魏宫一向防守严密,数十年来从未出过事。

都统胡僧敬打了个哈哈,接着向永宁寺方向巡检过去。

一阵微凉的风吹来,年青的黑脸汉子胡僧敬,觉得晚上多喝了的那几杯酒涌了上来,一时内急,站在一株丹桂花影下小解。他一抬头,猛然发现崇训宫西边人影幢幢,似乎有一支数百上千人的军队。

胡僧敬以为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睛,却见那支队伍已经点起火把,将崇训宫的朱红色大门照得一片雪亮,火把照耀下,隐隐可见领头的正是领军将军兼侍中元叉。

胡僧敬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冲出树影,大声叫喊道:“快来人啊!元叉造反了!元叉逼宫造反了!”

随着他的喊声,铁衣神武队已经抽出腰间悬着的长剑,猝不及防地刺入崇训宫卫们的胸膛,转眼间,十九名崇训宫卫便横尸在地。

看见面前这月色中血肉横飞的景象,胡僧敬吓得拔腿便往永宁寺方向跑去。

元爪挥了挥手,止住了铁衣神武队的追赶,通往永宁寺的路上,一路都有崇训宫卫的尸体,这场暴乱,早已静悄悄地发生了。

胡僧敬的喊声,惊醒了崇训宫内的侍卫和内侍、宫女们,也惊醒了在清凉殿内熟睡的胡容筝。

她还不及唤人,已经听见崇训宫门被人踹开的声音,在多年的深宫生涯中,胡容筝还从未遇见过这种事情。但她一向遇事不惊的气概,令她仍是沉着地穿好衣服,梳好头发,坐在妆台前等候叛军进来。

“大胆!外臣怎敢擅自闯宫?”胡容筝身边的女官在外面责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那女官一眼看见这队身为元叉、元爪心腹的宫中卫士,每一个人手持的刀剑上,都沾满了猩红的血迹,不禁吓得倒退一步。

元叉、元爪兄弟走进清凉殿的殿门时,一击得手的狂喜之情骤然减弱,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并不是一个张皇失措的胡太后,而是一个持刀引弓、满面威仪的女人。

她正静静坐在妆台旁边,虽已中年,仍然眉目如画、清秀婉丽,一手引着青铜雕花长弓的弓弦,妆台上,放着一把出鞘的雪亮腰刀。

“太后陛下!”元叉有些无礼地拱了拱手。

“跪下!”胡容筝瞪着愤怒的双眼,喝道。

“臣……”元叉又走近了两步,想说出自己早已打好腹稿的一番话。

“给朕跪下!”胡容筝的声音近乎咆哮。

元叉和元爪对视一眼,在离胡容筝五步远的地方跪了下来,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到,一个失势女人的命令,仍然能在他们身上产生如斯响应。

“臣等久慑于清河王元怿之威,元怿长期把持朝政,有功不赏,有罪不罚,拉帮结党,居心不良……”元叉说到这里,抬眼偷偷看了一下胡容筝的脸色,“臣恐我朝有以叔篡侄之事发生,逼于无奈,才出此下策。”

胡容筝听他说完,才冷冷地道:“原来是元怿逼着你们造反,朕明白了。朕问你们,是要朕引刀自刎,死在你们面前,让你们兄弟搏一个谋弑太后的名声,还是你们就此退出宫去,与朕释兵成欢?朕答应你们,若肯就此停手,朕前事一概不究!”

“这……”元叉和元爪再次对视,却未作答。

蓄谋一年多时间,才一击而中,元叉怎么可能被胡容筝的几句话所动?他虽然不敢篡夺帝位,却对大魏皇权垂涎已久,绝不会轻易罢手。

但他深知,胡容筝是个说得出做得出的女人,如果逼死了她,天下各镇军队都会以“擒叛逆、复君仇”的名义蜂拥而至,那就不再是他元叉驾驭得住的了。

最好是能令胡容筝和小皇帝乖乖束手就缚,住入他派重兵看守的宫室,让他元叉能够正式挟天子以令诸侯,以天子的名义在北朝发号施令。

“皇上怎么样了?”听着殿外的人喊马嘶声,胡容筝催问道。

“陛下放心,皇上无恙,即将前来与陛下相见。”元叉回答。

“唔。”胡容筝沉重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清河王元怿呢?”

侍卫长元爪看了一眼兄长元叉,顿了顿,答道:“清河王府被我大军包围,元怿纵兵抵抗,兵败……重伤。”

他没敢告诉胡容筝真相,事实上,元怿虽对元叉早有提防,却也料不到元叉竟会挥兵入宫,得到密报后,刚从尔朱川送王妃入葬归来、还没休息到一天时间的元怿引兵冲入魏宫,与元叉厮杀,但兵微将寡,终至不敌,被元叉手下抓住。

元叉为防夜长梦多,当即奏告已被他控制的小皇帝元诩,说清河王元怿起叛军欲夺皇位,还想下毒害死元诩与胡太后母子,元诩毕竟只有十岁,听得元叉这么惶急地禀告,便信以为真,下诏赐死元怿。

元叉一拿到元诩诏书,便迫不及待地让司徒崔光前去赐死元怿,元怿被关在门下省,尚对胡容筝能拨乱反正存一线希望,可听到诏书,居然要未经审讯以叛乱之名杀了自己,大是惊疑,问崔光道:“这是太后亲笔下的诏书?”

崔光当然知道胡太后还蒙在鼓里,但望着面前这个才干出众、却将一生浪费在荒唐无望情爱里的清河王,却不愿出言安慰,只淡淡地道:“事已如此,太后也只能明哲保身,四王爷,你上路吧。”

元怿心底剧痛,虽然未必是她下的诏书,但胡容筝为了保住他们母子俩的权力地位,是有可能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

元怿怔怔地望着面前盘子上放的短刀,瞪着崔光道:“崔太傅,你师傅皇上多年,明知元叉有野心,这些年来,却为了保自己的官位,自己的家业,自己的性命,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年推荐你当太子少傅,将大魏天子托付你这种老滑头教诲,我真是看走了眼!”

白须白发的崔光冷笑一声道:“至少我现在好端端地活着,历经四朝仍是宰辅!以我之见,四王爷根本是妇人之仁,不配做孝文帝的儿子,更不配当宣武帝身后的顾命大臣。当初宣武帝身后,宗室诸王唯四王爷马首是瞻,四王爷手握重兵数十万,却不应命而起,驱除胡氏外戚,登基为帝,守护住这大魏的万里锦绣江山,甘做那妖后的裙下之臣,卑躬屈膝,俯首称臣,是四王爷太糊涂,被那个妖媚妇人迷了心志,不但丢了天下,还丢了性命,将来地下就是见了两位先帝,先帝也会说你是元家的不肖儿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