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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容筝似乎对这番话置若罔闻,临朝专政多年,她早习惯了独断专行、唯我独尊,听不得臣属的半点谏议。今年以来,六十七份言官进的折子,她只批过三本,其他言折,甚至有的连翻都没翻,就被丢在了一边。

“元怿,我累了。”她缓缓地回过脸来,映着此刻满池的红莲碧荷、从西天边拖过来的晚霞,她的容颜现出一种沧桑感人的美,“我已经倦于政事……现在,我已乐于将政权交回到元诩手中。一旦等他年满十八岁,生下皇嗣,能够亲政,我会撤去太极殿上的皇太后座床,在崇训宫永宁寺闭门静修,我想过了,十二年权力之争,宫廷沉浮,令我的心过早变得粗糙、生硬、冷酷、残忍……我希望余生可以在永宁寺毗卢阁闭门读经,忏悔我今生所有的过失……”

元怿既怜惜又失望,眼看船已渐渐靠岸,他不再多说什么,只喃喃叹息道:“你还是忘不了他……”

“谁?”胡容筝情不自禁地问道。

“杨白花。”元怿的声音中饱含着悲哀和恼怒。

连胡容筝自己也没想到,隔了几年,这个名字竟然还能让她的心底有剧痛感,她用力拉紧胸前的纱衣,闭上眼睛,感到一种无法克制的鼻酸心痛。

那首《杨白花歌》,据说已经传遍了北朝和南朝,连高句丽国、吐谷浑国等外邦,都风传着这首曲调低沉、词意婉转的《杨白花歌》,甚至,茫茫塞外,丝绸之路上的小酒店,都以此曲为客人侑酒,然而曲中之人呢?他已经不在红尘,旧日的情,旧日的爱,都化为无边的烟云,渐渐消散。

阳春二三月,

杨柳齐作花;

春风一夜入闺闼,

杨花飘荡落南家;

含情出户脚无力,

拾得杨花泪沾臆;

秋去春来双燕子,

愿衔杨花入窠里。

熟悉的曲调在胡容筝心底低徘着,她的眼前迷离起来,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英气勃勃的少年,他有一身出众的武艺,有一张单纯明净的笑脸,如果不是遇见了她,杨白花本来完全可能成为北朝的第一名将,封公开府。

然而,这些前程和功业都成了无法实现的梦,正在云游天下的同泰寺本空僧,愿他能悟得佛经中的三昧真义,真正得到超度。

船渐渐靠上了岸,暮色如潮水般涌入了魏宫,景物一片模糊。

除了高高耸立在崇训宫边的“天下第一寺”永宁寺,和那高达九层千尺的“天下第一塔”外,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黯淡的黄昏中,站在船头的元怿,紧紧握住了胡容筝的手,虽然已至中年,但他觉得,心底涌动的那种惆怅甜蜜,那种又喜又悲的情绪,与少年时并无区别。

他不明白,为什么连她红颜已老、心智俱已衰疲的形象,也能如此轻柔地打动他的心。

魏宫西海池上,夜色已经降临,这对中年情侣,在这一刻的黑暗中,才恍然醒悟,彼此,早已经情深入骨,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隔他们相爱相守。

宫中的灯火渐次亮了起来,他们却毫无下船离开的意思。

良久,胡容筝轻轻挣开元怿的手,叹道:“今夕何夕?元怿,点灯,我要为你弹琴一首,愿我二人永如今日这般相守……呵,下半生,只要能这样无欲无求、平淡欢愉地度过,我已心满意足。”

她单手引着箜篌,轻轻唱起了一首随着故事广为流传的鬼诗《宛转歌》:

月既明,

西轩琴复清。

寸心寸酒争芳夜,

千秋万岁同一情。

歌宛转,

宛转凄以哀。

愿为星与汉,

形影共徘徊。

元怿以手扣着羯鼓,两人在月色反复同奏一曲,不由得相视一笑,这一笑中,他们越发感觉到彼此的绵绵情意。

而此时,元怿和胡容筝无法预料的是,这已经是他们今生的最后一面,他们已无法再重拾这份历经坎坷的深情,因为,当他们错过了最好的年华后,上天不再允许这份孽情再纠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