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光(2)

沈知昼终于看清了, 眼前的人不是林槐,而是她。

女孩子巴掌大的小脸掠过阵阵青白, 脸色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她将唇死死地咬着,一如他刚才咬住自己那般, 仿佛承受着钻骨疼痛的人是她一样。

她心口阵阵发酸, 泪眼滂沱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脸颊滚下, 凄切地瞧着他,硬生生地唤他:

“沈知昼……”

“……”

他抻了抻嗓子, 声带像被什么掐住了似的,无论如何也没法回应她。

她哽咽着,想说话,一开口, 却也是几近语无伦次, 抽泣了几下,好不容易能绷住情绪,轻声轻气地询问他:

“……疼吗?”

——疼?

是什么感觉?

他只觉得后脊背,额头, 全是涔涔冷汗。

像是做了个噩梦。

“还疼吗,肯定很疼吧?”

她胡乱地抹着眼泪,小心翼翼地抓过他被咬的血肉模糊的那条胳膊, 看到他臂弯处那一圈儿鲜红色的,还渗着血丝的齿痕,心口像被剜了一刀。

“你怎么能……这么伤害自己?”她又气又急地责备他, 颤巍巍地,想伸手碰一碰,检查一下他伤口的深浅,却还是不敢,终究是怕弄痛了他,所以只得收回手。

“……”

他疲惫地阖眸,濡湿的眼睫覆盖住眼底的神色,整个人虚脱得仿佛褪了一层颜,黯淡了不少。

“很疼,是不是?是不是……很疼?一定很疼吧……伤口好深啊……”

说着,她又哭了起来。

他勉强睁开眼,想抬手,替她擦眼泪。

想哄一哄她。

她怎么又哭了?

他怎么那么没长进,从小到大,就总是惹她哭。

可自从她年岁渐长,就不若儿时那般好哄了。

他还能哄好她么?

像是想证明自己,他稍一抬胳膊,刚伸出手,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胳膊上的痛楚。

一种肌肤被撕扯而开的阵痛,代替那种有万千只小蚂蚁一般,在他的心肺和骨髓中抓挠的酥麻感,顿时汹汹而来。

他的胳膊仿佛中了一枪,又像是被打断了一样。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缓缓流下,丝丝鲜明的血痕,也顺着牙齿磨吮过皮肤慢慢渗出。

那种万蚁钻心般的,酥痒,空虚,虚无缥缈的感觉,终于能够被切实的疼痛所取代。

他也终于能够,从虚脱的深渊里挣扎出来了。

可还是,好痛苦。

好累。

“我记得,你家有……药的吧?”

他意识恢复,眸色也透彻了一层,她的神经也舒缓了一些。

于是她站起身,要替他去找药,“我去找来,给你消消毒。”

他在她起身之际,突然一下拉住她的手腕。

“……”

他那只受了伤的胳膊,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拽紧了她。

“沈……”

她还未作反应,他便将她狠狠向下一拉。

双腿一虚,人跟着倾倒,栽在他的身上。

“你,你有伤……”

她怕弄痛他,压到他受伤的胳膊,不无挣扎。然而他却丝毫顾不上胳膊的痛楚,紧紧地,将她蜷在了怀中。

“别动……”

他沉沉阖着眸,眉心亦拢得很紧很紧,唇苍白得毫无血色,连唇上都是错综的,渗着血色的齿痕。

可见他一个人在这里挣扎了多久。

他一直是单打独斗,在深渊里独自挣扎。

她见他这副模样,不觉又湿了眼眶,便也不再挣扎了,侧躺在地,轻轻地,回抱住他。

突如其来拥住他的柔弱,让他得到了一刻的安心。

“让我抱一会儿吧,晚晚。”他嘶哑着声音,脆弱地恳求着。

人高马大的男人,这一刻,却如此的孱弱。

他仿佛是想把自己缩成小小地一团,想把自己整个人,都埋入她细嫩纤瘦的肩窝里,把自己揉入她柔软的怀中。

他不过是想找个地方,安稳下来,享受平静罢了。

不再心惊胆战,不再如履薄冰。

他一直低低地沉吟,不住地恳求:“……就一会儿。”

她的臂弯环住他紧实的腰身,手轻轻拍在他脊背后方,一下一下地,轻柔地安抚着他。

生涩又笨拙,可显然起了作用,他很快舒缓下来。

她的手指掠过之处,能察觉到他浑身的神经都紧绷着,寸寸肌肤都绷得僵硬。

如同他一直以此与外界对抗的铠甲。

她不由地想到了他身上错综的,大大小小的疤痕:枪伤,刀伤,还有一些不知名的伤疤。

他终究是只是个肉身凡胎啊。

他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己?

他为林槐挡过子弹,可林槐是怎么对他的?

次次以身犯险,他都不害怕的吗?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

他低沉灼/热的呼吸滚过她肌肤,渐渐地生出炙意,慢慢地,那如气如缕的炙意,忽得化作了湿凉的液体,渗过她的皮肤。

他哭了。

“晚晚。”

“……嗯。”

“我真的成了个坏人了。”

“……”

“我吸毒了。”

“……”

她拍他脊背的动作一顿,手在空中停了一瞬。

接着,又一次抚过他坚实的后背,恢复了刚才的节律,拍打安抚着他。

从小到现在,他一直是巍峨的,是高大的,是伟岸的。他头顶青天烈日,是未来的人民警察,铁骨铮铮,傲骨不屈。

小时候,他好像就是她的天。

她可以放心地依靠他,依赖他,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这座大山会轰然坍塌在她面前。

他也是普通人啊。

也会痛,也会害怕,也会脆弱的啊。

她不自觉地泪流满面,拥住他:“那我们就去戒。”

“戒不掉呢?”他不无伤感地反问。

她答得痛快彻底:“戒得掉的。”

“万一呢?”

她继续铿锵地答:“没有万一。”

“……”

这一刻,他脆弱得就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一向极有主见的他,此时却一直在追问,追问那些他自己都不敢确定的事。

——哪有什么铁打的人。

只不过,那些自以为是的坚强,只是因为还没崩溃过罢了。

“万一,我是说万一我……”

“——沈知昼。”她沉声地打断他,此时,仿佛她才是那个素来喜欢教训她,板正他一言一行的人。

他们好像互换了位置,他反而是那个一直以来幼稚偏激得令人无奈的人。

她叹了口气,说:“你不会的。”

“……”

“不会戒不掉的,”她吸了吸鼻子,说,“我陪你,我会一直陪着你,陪你戒掉。我们去戒毒中心……天一亮就去。”

他不说话,只是无声地流泪。

印象中,他已经很多年没哭过了。

他不是个喜欢流泪的人。

也不是个,喜欢袒露脆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