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玄离,我终于不欠你什么了。”

深冬时节,绥鋆宫铺满了厚雪。远远望去,银白的白雪与朱红的宫墙交融,有着别样风景韵味。

江玄离还在明德殿批阅奏折。苏灵南怕他冷,故顶着大雪前往明德殿送狐髦。

“侧妃娘娘,是来看王爷的吗?”明德殿外掌事太监拦下了苏灵南。

她点了点头。

掌事太监有点为难,许久后才说道:“可是……太后在里面呢……”

苏灵南瞬间意会。她将狐髦递到掌事太监手里,卑微避到一旁,“那请公公将狐髦交到王爷手里吧,我这就回去了——”

二十年,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将她变成了隐忍、委曲求全模样。

她明明还记得,那个祟元城古灵精怪的‘小骗子’,那个清风观爱惹事端的‘小道姑’。可她唯独看不清,如今无比卑微的苏灵南。

绕过明德殿的时候,外面雪下得很大。

透过窗牖,可见明德殿内一男一女交颈而卧。

一男,就是她的夫君,江玄离,绥朝的摄政王。一女,就是先帝的皇后,秦云素,绥朝的太后。

两人之间‘不妥当’的感情,已经超出了范畴。朝堂、后宫颇有微词,却又无可奈何。

苏灵南只想快点离开。她慢慢闭上了双眼,从明德殿旁疾速绕开。

“阿离,我不喜欢那个女人,更不喜欢她怀你的孩子——”秦云素语气娇嗔。

苏灵南不由停下了脚步,双手轻轻搭在还未显怀的腹部。

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她很清楚。那是江玄离为了遮掩他与秦云素背后的‘不正当’,才有的。

白色窗牖内,红萝炭烧得正旺。江玄离并未回应。

苏灵南心头一颤,背脊凉飕飕的。她很怕江玄离这个态度,这个默许的态度。

她火速赶回了自己的宫殿,一夜难眠。

翌日,江玄离便带着鸩酒来了。

这位她曾经最敬重的师父,她如今的夫君,她最爱的男人,带着鸩酒来了。

“喝了它。”江玄离冷冷道。

“师父,不要——”她跪下来,将头皮都磕破了,不停求饶道:“我不会打扰你跟太后的,我不会的……”

“喝了它。”江玄离语气更冷了。

她终于无法隐忍了。颤颤巍巍站起来,咬牙切齿的控诉道:“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我明明已经这么隐忍!你凭什么?”一滴热泪从她眼角滑落,她眉头紧蹙,眼中浮现恨意。

“喝了它。”江玄离并未理会她声嘶力竭的咆哮,表情露出了不耐烦,冷漠道:“事不过三。”

这些年藏在内心的情绪彻底爆发,悲恨交织。

她双袖一挥,将他手心中那个瓷碗彻底推翻了,“我可以死,但他不行。”

白玉瓷碗在空中翻转,最后掉落在地,碎成残渣。

酒汁浸湿了江玄离左袖。

苏灵南一脸茫然的盯着满地碎瓷,目光从他滴着酒汁的左袖往上游走。

江玄离冷静的取来丝帛,面无表情的擦干手腕酒汁。命人又重新端了一碗鸩酒来。

她的情绪再次崩溃,反复质问道:“为什么啊?他也是你的骨肉!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理由。”江玄离重新端起了鸩酒,用力按住了苏灵南的身子,捏紧她的下巴,将鸩酒硬生生灌入她的口中。

那是苏灵南从未有过的绝望。

哪怕他爱着秦云素,哪怕他的目光从未在她身上停留。她也没有此刻心如死灰。

“江玄离,我恨你。”

事到如今,她终于能深恶痛绝的说出这句话了。

她忽然觉得很累,她疲惫的阖上了双眼,等待着鸩酒毒发。

偏偏这个时候,她还念着他对她的好,念着清风观的往事,念着疼爱她的师父。

若不是江玄离,她恐怕早就死了吧。

宫殿外,大雪纷飞。园内红梅盛放,陨落的梅瓣就像一滴又一滴的血,染红了银雪。

半个时辰后,她的口中吐出了鲜血,紧接着眼角、鼻子、双耳……都溢出了血。

走到这一步,她也觉得自己解脱了。

江玄离却突然慌了神。他仿佛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他全身颤抖着跪下,将苏灵南越发冰凉的躯体紧紧搂在怀中。

他连忙用手捂住她不停出血的眼睛、耳朵,看起来崩溃至极。

他的演技,可真好。她在心里轻蔑道。

“阿南,阿南——”他不停唤着她,看起来十分伤心难过。

恍惚之间,她以为自己又看到她的师父。但她很快冷静下来。

若不是见过他薄情寡义的模样,她定会被他精湛的演技欺骗了。

她原本只是恨,见他哭成那样,恨中更加了几分厌恶。

她很想推开他,让自己离他远点,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江玄离,我终于不欠你什么了。

可若有下辈子,你欠我的,我统统都要你还回来。

***

苏灵南醒来的时候,她再一次回到了清风观。

清风观还是那个清心寡欲的清风观,江玄离还是那个清心寡欲的殊夜道长。

“小师妹!小师妹!你该起床扫叶子了!不然你又要被师父骂了!”三师兄谢满川的声音从窗牖外传入,他用指骨敲打着木头,卖力提醒道。

“小师妹,你别睡了!你怎么那么让人着急啊!”

苏灵南猛地惊醒。她环视了熟悉的四周,起身将松松垮垮的道姑服套在身上,利落的盘起发髻,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好。

谢满川站在门外,递来了扫帚。

她单手撑着扫帚,见清风观一切如初,她佯装迷迷糊糊问道:“三师兄,现在是不是绥越三年啊?”

“你是睡糊涂了吧?”谢满川用食指弹了弹她饱满的额头,认真纠正道:“新皇才登基,刚立‘绥越’为年号,你的日子就过到三年以后去了?”

她之所以问绥越三年,是因为那一年,江玄离还俗了。

她捂着轻疼的额头,笑着顺应道:“是,我睡糊涂了嘛。”

算下来,这会儿她应该刚入清风观三个月。

她每天的任务也只是在庙堂外,用扫帚轻扫地面飘落的碎叶。

秋天到了,碎叶很多。

她扫着碎叶,陷入了沉思。

她来到了一处井口,水面平静,不见微澜。

水面那张熟悉的脸透着几分稚嫩。她不由抚上了自己稚嫩的脸庞,盯着水面倒影的那个十四岁少女,失了神。

是啊,面容是稚嫩的。可她的目光却透着沧桑。

道教论生死天道而定,这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情无法用常理来解释。

她又想起了前世的江玄离。

她想起了她最敬爱的师父,也想起了恨之入骨的江玄离。

她怔在原地。一滴热泪从眼角滑落,待反应过来,眼泪已经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