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提醒

一个时辰后, 裴济沐浴一新,穿戴整齐,这才骑马入大明宫。

方才在府中时, 他仿佛已按耐不住近两个月的思念,一心只想着入宫见丽质, 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幸好没急着出来, 趁着沐浴时尽力凝神静气, 这才暂时压下心底躁动,从容离府。

他隐隐感到不妥与不安,随着时日渐久, 自己似乎越来越无法控制某些情绪, 早晚有一日会有一场爆发,须得在那之前,寻到解除困局的法子才好。

此刻正是申时, 李景烨并不在延英殿中,裴济问过内侍们, 才知是去了大角观。

他思忖片刻, 便先转道往长安殿去了。

长安殿里,太后正由两个宫人搀扶着, 在阴凉处缓缓地走着,时不时哀叹一声, 整个人的精气神似比两个月前又萎靡了几分。

看见裴济过来,她苍老愁苦的面庞才终于挤出笑意来:“三郎啊, 许久没见到你了, 快来坐吧。”

裴济恭恭敬敬行完礼,走上前亲自搀着太后到榻上坐下,这才往宫人才搬来的榻上坐下:“臣今日才从蒲州归来, 因心中挂念太后殿下,便即刻入宫探望。”

说着,他抬眸看了她一眼,心里生出几分难过的情绪:“殿下千万要保重身子,莫再为他人忧。唯有殿下康健,陛下才能安心。”

他幼时曾在大明宫中由太后教养过数年,自然对她感情真挚,多有亲近之意,如今见她形如枯槁,与陛下渐行渐远,嫌隙再难修补,实在有些痛心。

太后勉强笑着点点头,就着宫人奉上的茶盏饮了两口茶,随即蹙眉推开,道:“既不给打扇,又总要我饮热茶,这样的天,哪里能觉得舒坦?”

如今天越发热,宫里暑气蒸腾,人人都惫懒不已,各殿中早就用起冰饮凉茶,唯有长安殿里,因太后病着,只能在角落里放一两个冰盆防暑,连扇子也打不得,更不必说冰镇过的茶饮。

这样日子,再好的性子也要被磨出脾气。

那宫人知太后又恼了,忙垂首道:“殿下恕罪,待过一阵,殿下身子好些,便什么都好了。”

太后不满地哼了声,道:“过一阵我能不能好,还说不准,可夏日却已过去了,那时候还有什么热不热的。”

宫人被堵得说不出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红着脸讷讷不语。

裴济冲她摆手,示意她下去,自己则起身取了块巾帕来,浸透温水后绞干,随后行到太后身边,亲手替她将额边被闷出的汗珠一点点擦去。

太后恹恹的,一接触到温热的巾帕,又下意识蹙眉,往后稍仰一寸,咳了一声,道:“三郎,你怎么也跟着她们一同胡来?”

裴济一贯板着的脸上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温声道:“殿下先忍一忍,耐心些,过一会儿便觉得凉快了。”

太后瞪了他一眼,倒没再说什么,只将信将疑地等着。

片刻后,额上都擦净了,裴济笑着问了句:“殿下现在觉得如何?”

太后凝眉,方才还觉那巾帕上的湿热有些受不了,眼下竟真的感到额上被擦过的地方慢慢渗起一阵凉意来,顿时惊讶不已,连精神也好了几分:“似乎确实凉快了些——”

裴济将巾帕交给宫人拿下去,道:“先前臣在军中时,夏日暑热难当,军营里连把蒲扇也没有,更别说冰饮,就连储起来的水也被晒热了,是军中的几位将士教了臣这个法子,先热一热,很快便凉下来了。”

宫里的人到夏日从来都有用不完的冰,如太后这般身份,更有无数宫人能替她打扇,自然不晓得这样解暑的法子。

她望向裴济,目光渐软,不由轻叹一声:“你这孩子,那两年受了不少苦。”

他拱手道:“丈夫哪有不能吃苦的?臣出身将门,生来就是要在沙场上摔打的。”

“你这孩子,也亏你母亲舍得。”太后仔细地看他许久,竟莫名生出惆怅来,“若我也像她一般,只养了一个儿子就好了……”

裴济默默看一眼太后,心中感到几分别扭。

只想要一个,那更想留的是哪个?若换做是他的母亲,即便不止他一个儿子,也断不会厚此薄彼。

然而这样的话绝不能说出来。

他垂下眼,轻声道:“陛下与睿王,都十分孝顺太后。”

太后也自觉失言,讪讪住口,静了片刻,才又将话扯回大长公主身上。

殿外,几个宫人瑟瑟发抖地守在两侧,埋着头不敢出声。李景烨双手背后,立在廊下,面色平静地望着远方,沉默许久,转身离开。

……

从长安殿出来,已近酉时,裴济便赶往延英殿。

李景烨见他过来,也不急着问他公事,只命人先送了酒菜上来,随后便拉着他到案边坐下。

“子晦,咱们兄弟二人已许久不曾一同饮酒,今日恰好你回来,便陪朕一同喝两杯吧。”

内侍们已经取了两盏酒并碗盘过来,显然是早已备下了。裴济也不推辞,只得拱手应下。

二人对饮两杯,裴济说了两句公事,李景烨却不甚在意地听着,待他说完了,只回一句:“你办事,朕素来放心,先由他们下去查便是。”

接着,似乎不愿再说此事,转而面色平静地问:“方才在长安殿,母亲见到你可高兴?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裴济动作一滞,登时想起太后方才那一句话,眼底闪过一阵阴霾。

陛下从不会问他这些事,今日忽然提起,难道是知道了什么?

他对陛下极其了解,当即在心里飞快地衡量一番,随即从榻上起来,躬身答话,先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陛下恕罪,臣失言,惹太后伤怀了。”

“你坐下说。”李景烨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你说了什么话?”

裴济却没坐下,只垂着头,将在长安殿里的话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没有丝毫隐瞒。

李景烨打量他许久,忽而轻笑一声,亲自起来,将他拉回座上,道:“子晦,你什么都好,只是有时同朕太见外了。这儿没外人,咱们兄弟两个,不必拘泥礼数,朕不过随口问问,你也无需这样事无巨细。”

裴济扫一眼他眼底的笑意,登时明白他对自己方才的话十分满意,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也不知为何,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对这位皇帝表兄时,心态较从前已不知不觉间变了许多。

从前,除了谨守君臣本分,他还将陛下当作兄长,打心底里感到尊敬与亲近,尤其同丽质在一起后,还因为愧疚不能言而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痛苦。

可现在,他似乎正将那一层亲近、愧疚的意味慢慢剥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发现陛下对丽质的一次次伤害时,还是眼看着陛下对亲人越来越疏远时?抑或是因见陛下仅玩弄权术却懈怠真正的实事政务而感到失望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