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雪人

连绵了几日的大雪今日才稍小, 高耸的城墙银装素裹,大红旌旗被风撕扯得猎猎作响。黑云压城,身着铠甲, 腰配横刀的侍卫立在墙头,面无表情, 始终挺直着腰身。

远远地,一辆华贵的马车缓慢驶来, 侍卫将沉重的宫门打开, 那马车便一路长驱直入。

太晨宫外, 一身黑色长袍的萧则单手负于腰后, 肩头纹着暗金色蟒纹,头戴冕冠, 垂落的珠帘遮住了他眉眼,目光却是直直地落在停在台阶下的马车上。

一只骨节粗大的手将门帘撩开,露出搭在身上的玄色狐裘大氅。待门帘完全掀开后, 一个眉目俊朗的中年男人才从马车里出来。

那人一袭暗紫色朝服, 头戴九珠华冠, 眼尾虽有了皱纹, 却丝毫不掩他年轻时的风采。只是过于瘦削, 面如刀刻, 唯有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眼,似笑非笑, 似冷非冷。

高台上的萧则沉了沉眉眼,细雪落在他的脚边,身旁撑伞的宫人岿然不动。

马车里传来几声女子压抑的咳嗽,那中年男人目露紧张,探手入门帘, 握着她的手,低声轻语,眉目间尽是温柔。

好一会儿,他松开她的手,从马车上下来,径直上了台阶。

等走到萧则面前,他抬手行了个礼:“微臣参见陛下,陛下政务繁忙,还来因着家事劳烦您,臣实在是罪过。”

萧则虚扶了他一把:“皇叔多礼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萧承宴不置可否,只抿唇笑了笑,又道:“陛下厚恩,臣不敢有忘,内子病重,还得劳烦陛下施恩。”

萧则掀开眼皮:“此等小事,朕自当倾力而为。”他抬了抬手,对着身旁的小火者道,“告诉太医院的人,好生伺候王妃,不得怠慢。”

小火者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萧承宴腰身挺直,单手负在身后,笑道:“多谢陛下。”

他弯了弯眉眼,忽地道,“陛下前些日子龙体欠安,这朝中之事由臣与太后娘娘代劳,如今看来,陛下已然无恙,按理说臣也时候回锦中了,只不过……”

萧则不语,眼底却是闪过一丝了然的冷意。

萧承宴抬起下巴:“这朝中事物繁琐,一时半会儿还脱不开身,且内子还在宫中养病,臣实在放心不下,现下怕是要多叨扰陛下些时日了。”

他说着,嘴角笑意更深。言语看似谦卑,却也只是随意走个过场的客套话。

萧则略低着头,道:“如此甚好,有皇叔在,朕也可安心。”

萧承宴轻笑了一声,凌冽的寒风拂过他头顶的九珠华冠,刀刻般的脸上牵出沟壑。

二人正闲聊着,一旁的宫人喊了一声:“太后娘娘驾到。”

萧则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对面的萧承宴却仍旧眉目含笑,不动声色。

太后瞧见萧承宴时愣了愣,随即掩唇轻笑:“本是想找陛下商量些事,不知摄政王竟也来了,我倒是有失远迎。”

她今日穿着一身芙蓉织金袄裙,虽和萧承宴年纪相仿,却远比他看起来更为年轻。满头青丝寻不到一根白发,额头贴着红色花钿,耳挂明月珰,宽大的裙摆逶迤拖地,层层叠叠。

萧承宴对着她弯腰行礼:“臣问太后娘娘安,是臣因着内子之事前来叨扰,唐突了。”

她撩了撩眼皮,端手看着他:“摄政王不必多礼,这宫中甚是无趣,听您这话,王妃也来了,我与她也曾是闺中密友。当年我嫁与先帝,而她嫁给了您。一去多年,不能得见,倒是念她得紧。若是摄政王舍得,我倒是想邀她去九华宫叙叙旧。”

萧承宴始终低着眉眼,微微一笑:“承蒙太后娘娘厚爱,内子也常与臣提及您,奈何她身子抱恙,怕冲撞了您。待内子病愈,臣自带她一同来问候您。”

太后挑了挑眉,面露惋惜:“既如此,还真是遗憾了,不过摄政王也不必担忧,太医院药材齐备,王妃的病想来过不了多久便可痊愈。”

萧承宴又道了一声谢:“承太后娘娘吉言,也多谢陛下的恩德。”他顿了顿,又道,“时辰不早了,臣不放心内子一人,想先行送她去太医院,稍后再来拜见。”

萧则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

太后也没说什么,只是站在高台上,看着萧承宴离去的背影。

看着他从马车里牵出一个浑身遮在素色帷帽下的女子,又将她揽入怀中,小心地往前扶着,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步撵。

那女子身着白衣,如弱柳扶风,不住地咳嗽着,萧承宴将自己身上的狐裘大氅解下,为她细细地系紧,又贴耳说了些什么,慢慢扶着她上了步撵。

直到步撵消失在茫茫大雪里,高台上的太后始终站在原地,面色如常,唯有搭在锦衣下的指节微微泛白。

一旁的萧则看着她的侧脸,触及她看向萧承宴的眼神,有些难堪地抿了抿唇。

可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往前一步,低垂着眉眼,轻声道:“母后,风雪盛,您先回去吧。”

他想伸手去将她肩头滑落的大氅提起,而太后的目光落在他快要碰到自己的手上,只觉得恶心,不着痕迹地往旁边侧了侧身子,自己抬手将大氅拢起,客套疏离地道:“陛下说的是,我是该回宫了。”

萧则看着空荡荡的手,也只是僵硬了一瞬,眼底浮现出几分自嘲,缓缓握紧,又收了回去。

他将手垂在身侧,不冷不淡地道:“儿臣告退。”

太后忽地开口:“陛下且慢,前些日子挑了四位秀女,虽说宠幸了一位苏美人,您到底是一国之君,其余的几位姑娘,也不该一直怠慢着。不如选个日子,一并纳了。”

萧则沉声道:“国事繁忙,朕还无心后宫之事。”

太后睨眼瞧着他:“你年纪不小了,先帝像你这般年纪,孩子都有了。倒是你,莫说一儿半女,连后宫都一直空虚,传出去,岂不是落人口实?你到底是如何想的,是嫌她们不合你心意,还是觉得是我这个做母后的多此一举了?”

宫殿上的旌旗撕扯着,青灰色瓦片上滑落些许细雪。

萧则忽地抬眼看着她,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儿臣为何如此,难道母后真的不知么?”

他虽笑着,眼底却只有冷意和失望。

她在想什么,他一直都知道。

太后面色一僵,尤其是对上他的眼神,就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个让她恨之入骨的人。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神情。

一样的高高在上。

果真是他的儿子。

她的眼神冷了下来,正要再说些什么,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母后。”

一听到这声音,太后皱紧的眉尖舒展,尤其是看到从拐角处跑过来的红衣少年,更是没忍住抿唇轻笑了一声。

她伸手要去扶住他,温声道:“渝儿,慢点,你这孩子,跑这么快做什么,这大雪天的,万一摔着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