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闲谈几句,徐赫收起眼角眉梢的虑意, 翻身上马, 带领马车, 悠然踏入漫山遍野红黄交接间。

阮时意借欣赏窗外风景为由, 时不时偷望他的背影, 试图捕捉泄漏的审慎与警惕。

然而,目睹他青袍似淡日笼远山,被秋色衬托出一股离世出尘之姿, 竟让她怔然出神。

“姐姐, 你目不转睛盯着先生,不怕我大表哥生气?”

秋澄不合时宜地蹦出一句, 声音虽极低,仍诱发徐赫微微一颤。

阮时意自是猜出他在憋笑, 暗自咬牙,对秋澄道:“我在欣赏你所赠的马儿, 神清骨骏,毛色油光水滑, 一眼知是非凡之物……你竟舍得割爱相赠?”

“姐姐有所不知,我从先生处……讨了一幅外祖父的山水小品, 保存极佳, 印鉴、章子、题跋和落款全是对的,是真迹!连书画院的老先生们都忍不住惊叹, 追问我从何得来, 嘿嘿……我当然保密呀!如此说来, 我赚大了!”

秋澄乐得嘴不合拢。

阮时意内心疯狂翻白眼——三郎这个骗子!是真保留了老画?抑或用新作做旧?

若连书画院的老先生也辨认不出,必定到了以假乱真之境地。

所幸,他是真的徐探微,即便造假,也假不了。

阮时意莞尔一笑,挽了秋澄的手,静下心细赏秋山风光。

行至山崖边缘,道路蜿蜒曲折,偶有数处急弯,一侧为山壁,一侧为悬崖峭壁,叫人心惊胆寒。

每挨近危险地带,徐赫便走在外侧,连声提醒车夫缓下来、注意安全。

秋澄笑容灿烂,连声夸他“观察仔细、人也贴心、实在太会照顾学生”云云。

阮时意深知这孩子历来爱恨分明,喜欢的会一味狂夸,讨厌的会直接痛扁一顿。

她这个外祖母,始终拿捏不准外孙女的心思。

以秋澄的公主之尊,大抵不会随便对“书画先生”抱有奇怪念想。

可小丫头保留了徐明初当年的刁钻古怪,想法异于常人,万一做出惊世骇俗之举,岂不麻烦?

阮时意极力转移秋澄的注意力,有一句没一句谈起赤月国风貌,也以“阮姑娘”的身份,问候了赤月国王后徐明初。

“前些天收到我娘的信,她问我何时回去……说是要派人马来接,倒没提身体康复了没,不过我父王必定会召集各族名医来为她治病,没什么好担心的。”

秋澄轻松一笑,她在熟人前提徐明初,不再用“母后”之类端架子的称呼。

“看来,传言道赤月王很爱王后,半分不假。”

“那是!我父王当年来大宣,原是想娶个公主,结果路遇我娘,一见钟情,迫不及待便抢着娶回去了!”

阮时意唇边笑意苦涩:“噢!原来……如此。”

——还真会哄孩子啊!

秋澄觉她笑得古怪,摇晃她浅青色袖子,问:“你该不会……听说别的细节吧?外祖母可有跟你提我娘的事?说来听听呗!”

“提过,”阮时意眸色一冷,“可我忘了。”

她并不愿意提那桩谈不上光彩的陈年往事。

外界均称,赤月王丧偶数年,意欲求娶大宣国公主;偶遇徐明初,爱得不能自拔,才不顾跨越身份地位提亲。

只有极少数人知情,徐明初和赤月王的邂逅,全是她自己设的局。

那时,徐明初乃将军府没落后代,性子张扬,与贵女们格格不入;父亲徐探微虽名动天下,终究已“不在人世”;母亲经营书画文具生意,实为商贾之家,富而不贵;长兄徐明礼高中状元、初入仕途,政局尚未稳定;二哥徐明裕走南闯北,一度亏得血本无归。

徐明初独立特行,不愿听从阮时意安排嫁入蓝家,选择在赤月王登山时,“与丫鬟走散、迷路昏倒”,为年长她十几岁的赤月王所救。

因她生得美丽,又身份不明,赤月王只能先带回行馆,悉心照顾。

当徐家人急不可耐四处找寻自家小姐时,徐明初的贴身丫鬟还装出张皇失措的自责,带着大伙儿满山遍野乱找。

殊不知……徐明初正泪光泫然、病态娇软,慵懒躺在彪悍威武的赤月王怀中。

等到她“痊愈”归家,跟随在后的,是赤月王的大堆聘礼。

英雄救美,引为佳话,轰动全城。

随着徐家攀上了异国王族,“探微先生”再次获得高度追捧,兼之徐明礼资历渐长、声望日隆,徐明裕生意蒸蒸日上……

最大的坏处,莫过于阮时意与闺中密友闹翻。

萧桐当年满心认定徐明初会成为她的儿媳,转头见自己喜爱的后辈嫁给了几乎能当爹的一国之王,气在头上,大骂阮时意心机重、见风使舵,骂她罔顾旧情,怂恿女儿攀龙附凤。

阮时意早早为徐明初的狂妄任性而大动肝火,再被好姐妹冤枉泼脏水,更是怒火中烧。

她将努力维持的温婉从容全抛诸脑后,毫不客气回怼,二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十七年过去,事实证明,徐明初当年的那步险棋,确实是徐家重新登顶的转折;且她自幼经历家族动荡、成长过程中缺乏父爱,而赤月王地位尊崇,待她百般宠溺,不失为理想对象。

至于他们夫妻二人如何向秋澄美化相爱过程,已不重要了。

幸福美满,就好。

*****

过了那段险路,沿途野果累累无人摘,霜风卷落红黄褐叶,铺展了一路。

沿着小道抵达一处平台,再往上走为泥泞小道或石阶,阮时意与秋澄带了贴身侍婢弃车而行,只留车夫、杂役原地待命。

徐赫牵马在前引路,偶尔回头与祖孙二人讨论林木的种类、山石的形态,作画时该如何表现、如何取舍,半句不提私事。

他有武学根基,攀山时脸不红心不跳;秋澄、护卫与静影同样会武功,亦无任何压力。

只苦了阮时意,纵然拥有少女体魄,终归柔弱。

往上攀登数十丈,那张芙蓉脸在淡青衣裳的映衬下越显绯红。

徐赫屡屡回望,放缓步子,眸底如有怜爱。

静影见状,抢上两步,搀扶阮时意徐行。

待众人登至山顶松畔亭,仆役取出食物、茶水等供他们享用。

秋澄领着侍婢到处溜达,阮时意累得坐在石凳上,弯下腰,双手不住揉腿。

徐赫信步入亭,眼光扫向她时,低笑:“你体力比起以前还差,难不成……缺乏‘锻炼’之故?”

阮时意抿唇瞪他,耳尖隐隐发烧。

往时游山玩水,她每回走不动,他便哄着抱着背着,不止一次嘲笑她体力不行,说回家要多加锻炼。

——锻炼实则是……床笫之欢时对她的种种折腾。

徐赫从她的愠怒一瞥,猜出她未忘当年的调情之言,笑而摇头:“有些人,常说自己年纪大记不住事儿……也不知是谦虚还是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