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章(第2/3页)

当牛虻在严加看守下走进屋子时,蒙泰尼里正伏在一张堆满公文的桌子上写着东西。他突然想起一个炎热的仲夏下午,当时他坐在就像这间屋子的书房里翻着布道手稿。百叶窗关着,就像这里一样,不让热气进来。一个水果贩子在外面叫道:“草莓!草莓!”

他愤怒地甩开眼前的头发,嘴上露出了笑容。

蒙泰尼里从公文堆里抬起头来。

“你们可以在门厅里等候。”他对卫兵们说。

“主教大人,请您原谅。”军曹小声说道,显然慌了神。

“上校认为这个犯人很危险,最好——”

蒙泰尼里的眼里突然露出了一道闪光。

“你们可以在门厅里等候。”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平静。

军曹大惊失色,敬了一礼,结结巴巴地告辞,然后带着手下的士兵离开了房间。

“请坐。”门关上以后,红衣主教说道。牛虻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

“里瓦雷兹先生,”停顿片刻以后,蒙泰尼里开口说道,“我希望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你回答,我将不胜感激。”

牛虻微微一笑。“目、目、目前我的主、主、主要职业就是被人提问。”

“那么——不作回答吗?这我已经听说了,但是那些问题是调查你的案子的官员提出来的,他们的职责是利用你的回答作为证据。”

“那么主教阁下的问题呢?”语调隐含的侮辱甚于言辞的侮辱,红衣主教立即就听出来了,但是他的面庞并没失去庄严而又和蔼的表情。

“我的问题,”他说,“不管你回答与否,始终只有咱俩知道。如果问题涉及你的政治秘密,你当然不作回答。如若不然,尽管我们都是素昧平生,我希望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就算帮我个人一个忙吧。”

“我完、完、完全听凭主教阁下的吩咐。”他说罢微微鞠了一躬,脸上的表情就连贪得无厌的人们都不敢鼓起勇气求他帮忙。

“那么,首先,据说你一直在把武器私自运进这一地区。它们是拿来做什么用的?”

“是、是、是杀、杀、杀老鼠。”

“这个回答可真吓人。如果你的同胞和你的想法不同,在你的眼里他们就是老鼠吗?”

“有、有、有些人是。”

蒙泰尼里靠在椅背上,默默地看了他有一小会儿。

“你的手上是什么?”他突然问道。

牛虻瞥了一眼他的左手。“一些老鼠牙咬的旧疤、疤、疤痕。”

“对不起,我说的是另一只手。那是新伤。”

瘦弱而又灵巧的右手布满了割伤和擦伤。牛虻把它举了起来。手腕已经肿了,上面有一道又深又长的黑色伤口。

“小、小、小事一桩,这您也能看得出来。”他说,“那天我被捕时——多亏了主教阁下。”——他又微微鞠了一躬——“一个当兵的给踩的。”

蒙泰尼里拿起手腕仔细端详。“过了三个星期,现在怎么还是这样?”他问。“全都发了炎。”

“可能是镣铐的压、压、压力对它没有什么好处。”

红衣主教抬起了头,眉头紧锁。

“他们一直都把镣铐扣在新伤上吗?”

“那是自、自、自然了,主教阁下。这就是新伤的用途,旧伤可没有用。旧伤只会作痛,你不能让它们产生正常的灼痛。”

蒙泰尼里又凑近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起身打开装满外科器械的抽屉。

“把手给我。”他说。

牛虻伸出手去,脸上绷得就像敲扁的铁块。蒙泰尼里清洗了受伤的地方以后,轻轻地把它缠上了绷带。他显然习惯于做这样的工作。

“镣铐的事儿我会跟他们谈谈,”他说,“现在我想问你另外一个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这、这、这很容易回答,主教阁下。能逃就逃,逃不了就死。”

“为什么要‘死’呢?”

“因为如果统领无法枪毙我,我就会被送去服划船的苦役。对我来说,结、结、结果是一样的。我的身体受不了。”

蒙泰尼里把胳膊支在桌子上,陷入了沉思。牛虻没去打扰他。他眯起眼睛靠在椅背上,懒散地享受着解除镣铐以后的轻松感觉。

“假设,”蒙泰尼里再次开口说道,“你逃了出去,以后你怎么办呢?”

“我已经告诉过您,主教阁下。我会杀老鼠。”

“你会杀老鼠。这就是说,如果我现在让你从这儿逃走——假设我有权这样做——你会利用你的自由鼓动暴力和流血,而不是阻止暴力和流血吗?”

牛虻抬起眼睛望着墙上的十字架。

“不是和平,而是宝剑[此语引自《圣经》。耶稣有一次曾对他的信徒说:“你们不要以为我带着和平来到世上;我带来的不是和平,而是剑。”]——至、至少我应该和善良的人们待在一起。就我本身来说,我更喜欢手枪。”

“里瓦雷兹先生,”红衣主教不失镇静地说道,“我还没有侮辱过你,也没有蔑视你的信仰和朋友。我就不能指望从你那里得到同样的礼遇吗?抑或你还是希望我假定无神论者不能成为谦谦君子吗?”

“噢,我给忘、忘得一干二净。在基督教的道德中,主教阁下看重的是礼节。我想起了您在佛罗伦萨的布道,当时我和您的匿名辩护者展开了一场论、论战。”

“这正是我想和你谈的话题之一。你能向我解释一下原因吗?你好像对我怀有一种特别的怨恨。如果你只是把我当成一个便利的靶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你那一套政治论战的方法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们现在不谈政治。但是我当时相信你对我怀有一些个人的仇恨。如果是这样,我乐于知道我是否让你受过委屈,或者在什么方面致使你引发了这样的情感。”

让他受过委屈!牛虻抬起缠了绷带的那只手放在喉咙上。

“我必须向主教阁下引述莎士比亚的话。”他说,并且轻声笑了一下。“‘就像那人一样,无法忍受一只无害且必需的小猫[典出莎士比亚的喜剧《威尼斯商人》,意为各人的好恶不同,有些事情是没有什么理由的。’]。我讨厌的就是教士。见到法衣我的牙、牙、牙齿就疼。”

“噢,如果只是——”蒙泰尼里作了一个满不在乎的手势,随即丢开了这个话题。“可是,”他补充说道,“辱骂是一回事,歪曲事实则是另外一回事。在答复我的布道时,你曾经说过我知道那位匿名作者的身份,这你就错了——我并不是指责你故意撒谎——你说的不是事实。直到今日,我对他的名字毫不知晓。”

牛虻把头歪到一边,就像一只聪明的知更鸟,严肃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突然仰面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