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艾迪(第2/2页)

所以,科拉老对我说我不是个真正的母亲,我就会想:词语会连成一条细线,直升上天,轻快无言,而行动却多么艰难地沿着大地绕行,紧紧地贴着地面;一会儿工夫,两条线之间便越来越远,同一个人也无法从一条线跨到另一条线去。而所谓的罪呀爱呀怕呀只不过是一些声音,是那些从来没有犯过罪、没有爱过、没有怕过的人,用来代替他们从来不曾做过也不可能做的,直到他们把这些词语忘记才会了事。就像科拉这样的人,连做饭都不会。

她总是对我说,我欠了子女和安斯的情,有愧于上帝。我给安斯生了孩子,生这些孩子并不是我所要求的;我甚至没有要求他给我他本来可以给我的东西:与安斯相反的东西。不提出这个要求是我的义务,我也尽了这个义务。我愿意是我自己,让他成为他的词语的形状和回音。这可是他没有要求过的,因为他不可能提出这个要求,他既是安斯就会像安斯那样对待词语。

这之后他死了。可是他并不知道。夜里我躺在他身边,静听漆黑的大地诉说上帝的慈爱、上帝的美德和罪行;倾听漆黑夜里万籁无声,在其中词语就是行为,也有的词语不是行为,恰好是人们所缺乏的差异,像是在往日那些可怕的夜晚从荒山野岭传来的野雁哀鸣,探索着在寻找行为,犹如孤儿在一群人中间,人们给他指出两张面孔,说这一个是你爹,那一个是你娘。

我相信我已经找到犯下的罪了。我相信那是因为对活着的人,对可怕的血,对沸腾着流淌在大地上的褐红苦涩洪流,没有履行责任。我想到罪行就像我想到我们俩在世人面前都要穿衣服一样,想到大家都有审慎的必要,因为他是他,我是我;这个罪行越是彻底暴露,就越加令人害怕,因为他是制造罪行的上帝所指定的工具,用以净化上帝自己制造的罪行。我在树林里等待他的时候,在他看见我之前,我总是想象他穿着罪恶的衣衫,我想象他如同想象我自己也穿着罪恶的衣衫,但他的更加漂亮,因为他用来犯罪的衣衫是件圣洁的法衣。我总是把罪恶想象成衣衫,为了让可怕的血液既获得外形,又迫使它回应飘在高空的凄凉而又毫无意义的词语,人们还得脱掉罪恶的衣衫。然后我又会躺在安斯的身边,静听漆黑大地没有声息的诉说——我没有对他撒谎,只是拒绝了他,就像卡什和达尔断奶以后我拒绝再喂他们奶水一样。

我什么也不隐瞒,谁我也不想欺骗。我并不在乎,我有所提防是因为他认为有这必要,只是为了他的缘故而不是为了我自己的安全,就跟我在世人面前得穿上衣服一样。科拉对我唠叨的时候,我总会想到那些崇高的僵死的词语,到了一定时候连它们死气沉沉的声音也会失去意义。

那以后事情便结束了,所谓结束了是说他离我而去了,我知道有时候还会见到他,但绝不会再见到他在树林里隐秘而又急速地朝我走来;他穿着罪恶的衣衫,像是原本漂亮的外衣伴着他隐秘到来的速度被风吹跑了。

然而于我而言,事情并没有结束。我说的“结束”是指有开头和结尾,而当时对我来说什么事儿都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我甚至还让安斯节制隐忍——不是让他中途而止,而是装作压根儿没有这回事。我的孩子都是我一个人的,是狂野沸腾于天地的热血的产物,是我的,同时也是世人共有的,既不属于任何人又属于所有人。接着,我发现怀上了珠尔。当我清醒过来明白了这个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离开我足足两个月了。

我父亲说过,活着就是为不死不活做准备。我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而他自己却是不可能明白的,因为男人不懂得事后要清扫屋子的道理。于是,我清扫了自己的屋子。生下珠尔的时候,我躺在灯边,在他开始呼吸之前我撑起头来,瞧着那地方包缝好——狂野沸腾的热血流走了,声音也止息了。接下来只剩喂奶,给他温暖,让他安静;我静静地躺在长久的寂静里,开始为清扫自己的屋子做准备。

我给了安斯杜薇·德尔来抵消珠尔,后来又给了他瓦德曼来替代他那被我夺走的孩子。现在,他有三个属于他而不属于我的孩子。这样我就可以为死做准备了。

有一天,我正在和科拉交谈,她突然跪下来为我祈祷,因为她深信我对所犯的罪视而不见。她还要我跪下来一起祈祷,那些只是把罪过当作言词的人,同样也只会把拯救当作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