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3/5页)

“运气,”海托华说,“运气。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有过运气。”但是,医生已经走进小木屋。海托华又回头望了一下,瞧着帆布床旁边围着的人,听见医生快活的声音。老妇人现在安静地坐下了,然而就在一会儿工夫之前他似乎还在同她争夺婴儿,生怕她在惊骇无言之余狂暴起来,把婴儿扔到地上。但是她并不因为沉默无言而不那么狂暴,婴儿艰难地从母体一拉出来她便把它高高举起,一面还扭转那笨重如熊的身子去瞧睡在帆布床上的老头儿。海托华刚到时老头儿就这样睡着,仿佛连呼吸的气儿都没有,而老妇人则躬身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里。看上去她活像一块就要滚下悬崖的石头,海托华愣了一会儿,以为她已经把他杀了。这一次她采取了预防措施然后他忙碌起来,没意识到老妇人就在他胳膊旁边,直到她把还没有开始呼吸的婴儿抓过去高高举起,一面虎视眈眈地瞧着睡在另一张帆布床上的老头儿。不一会儿,婴儿开始呼吸,呱呱哭泣起来,年轻女人像在回应,以无法明白的言语,粗犷而又充满喜悦。可是老妇人的面容几乎一片狂乱,海托华忙把婴儿从她手里争夺过去,以防她把婴儿扔到地上。“明白吗,”他说,“你瞧!他躺在那儿没吭气。这一次他不会把孩子抱走的。”老妇人仍然默不作声地盯着他,像头动物,仿佛听不懂英语似的。可是,那狂乱的喜悦神情已经从她脸上消失了:她嘶哑地咕哝了一声,竭力想把婴儿从他手里抱回去。“小心,”他说,“你小心点儿好吗?”她点了点头,咕哝有声地轻轻地伸出手来抱孩子。她的手显得挺稳,他让她抱过婴儿。这时她坐着,婴儿放在膝头,迟到的医生站在床边,快活而又烦恼地说着话,一面双手忙着。海托华转身走了出去,像老年人那样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朝垮塌的泥土阶梯坐下去,像是他大腹便便的体内安放了什么致命物,放了一触即发的炸药。这时早过了黎明时分,已经是大天白亮的早晨,太阳已经升起。他四下瞧瞧,停了一下喊道:“拜伦。”没有人回应,然后发现他拴在附近的一根栅栏柱上的骡子也不见了。他叹了口气。“好哇,”他想,“到头来我还得遭受拜伦的无礼,毫无体面地步行两英里回家。拜伦不值得这样做,就算是出于记恨也罢。可是我们做的种种事情也常常是不值得做的,我们也配不上去做那些事。”

他缓慢地走回城——面容憔悴,大腹便便,头戴一顶弄脏的巴拿马草帽,粗棉布睡衣的下襟塞进黑色的裤子里。“幸好我离开前穿上了鞋,”他想,“我累了。”他有些烦躁地想道:“我已经筋疲力尽,但不再睡得着了。”他恼怒地想着,拖着疲惫的双脚一步又一步地终于转身跨进了自己的家门。太阳升高了,城镇已经醒来,他闻到这儿那儿早炊的烟气。他想:“既然不把骡子留给我,他起码该先回来帮我把炉子的火生好。他不会是认为早饭前走两英里路对我的胃口大有益处吧。”

他朝厨房走去,把炉子生好,动作既慢又笨,二十五年之后仍笨拙得如同第一天学习生火似的,然后把咖啡放上去。“过会儿我要再上床去,”他想,“不过我知道再也睡不着了。”可是他注意到自己的想法听起来像在发牢骚,像个婆婆妈妈的女人在静静地唠叨,连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然后他发觉自己在准备早餐,同往常一样的丰盛早餐;他突然停下,像不满意似的啧啧啧咂嘴。“我的感觉应当比现在更差才对,”他想。可是他得承认事实并不如此。他孤零零地站在冷清而又零乱的厨房里,瘦长畸形,手里掌着长柄平底煎锅,昨日残存的油脂在锅里煎得吱吱响;这时他的面膛突然一亮,心里升起一股浪花,涌上一股暖暖的热流,几乎感到一种胜利的喜悦。“我已经向他们表明!”他想,“当他们又一次迟到,一个老人还能迎接新的生命。拜伦也许会说,他们赶到时只有替他扫尾的份了。”这是他的虚荣心和无用的自豪感。然而得意的容光消退得缓慢,没有自愧自责的意思。他想:“那又怎么样?我真有这样的感觉又怎么样?胜利的喜悦和自豪?我感到了又怎样?”这温暖的感觉,容光焕发的神情,显然既不需要别人注意,又不需要别人承认;这感觉和神情在他吃着橙子、鸡蛋和面包时依然没有消减。然后他俯视着桌上用脏的空盘,大声说道:“我的天哪,这会儿我甚至不想洗碗盘。”而他也不往卧室去睡觉,而是走到门口,带着那决断和自豪的神情瞧了室内一眼,心想:“这会儿我要是个女人就好了。回到床上去休息:女人才会这样做。”他走向书房,那劲头像是一个具有明确目标的人在行动,而二十五年来他却一直是从早到晚无所事事地在打发日子。这一次他选择的书不再是丁尼生的诗集,而是一个男子汉的精神食粮:《亨利四世》136。然后他来到后院,往桑树下那把陷塌的躺椅上一坐,身子沉甸甸地陷进椅里。“然而我不可能睡,”他想,“因为拜伦很快又会来叫醒找。但也值得一醒,听听他又想到了别的什么事要叫醒我去干。”

他很快便睡着了,几乎立即响起鼾声。谁要停下来俯视椅里躺睡的人,都会瞧见映着天空的两片眼镜后面那张单纯质朴、充满宁静和自信的脸。可是没有人来瞧,尽管六小时之后他醒来却似乎相信有谁叫过他。他猝然坐起身,椅子吱嘎直响。“噢?”他说,“噢?什么事?”可是周围连个人影也没有,他四下打量了一会儿,像是在听,在等,带着专注和自信的神色,而且脸上仍然带着焕发的容光。“我原先希望睡一觉就把它睡掉了,”他不假思索地想道,“不。我的意思是说希望。我脑子里想的是担心。看来我是沉溺其中了。”他想着,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开始搓手,先是缓慢地带着一丝内疚。“我已经听其自然了。而且我会准许自己这样做。是的。也许这也是全然该由我自己决定的事,因此,我允许自己这样做。”于是他这样说了出来,还在想我接生下来的那个小孩。我还没有同名的人呢。我知道有不少感恩戴德的母亲以接生医生的名字来替孩子命名。可这事,还有拜伦。不用说拜伦会占先。她必然还会生孩子,生更多的他脑海里记起那年轻结实的身体,即使在分娩的剧痛中仍显得安宁无惧。更多的子女,许许多多。那将是她的生活,她的命运。善良的人们安静地生活,为可爱的大地繁衍后代,从从容容地孕育出一代又一代的母亲和女儿。可是下一个生命该由拜伦播种。值得可怜的人,尽管他刚才让我一路走回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