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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怪,那话似乎把乡亲给说服了,就算他们知道那一千元钱会花一些在摩兹镇而不是别的地方,即使花钱的人只是哈利迪。可是,那话奏效了。乡亲们真有趣。他们不能坚持一种想法或者坚持做任何事,除非找到一条坚定要那样做的新理由。而现在他们真有了一条新理由,就很可能改变了。因此,他们不再吭气;好像刚才那阵子人群有点儿散开的样子,现在又开始收拢。两位警长明白这点,就像他们知道这场面维持不久。他们很快退回监狱,随即带出那黑鬼,人们几乎还没转过身;那黑鬼夹在他们中间,后面跟了五六个助手。他们准是一直让黑鬼站在门背后等候,因为转眼之间就把那黑鬼带了出来,他面色阴沉,手腕上了手铐,由杰弗生镇的警长牵着;人群发出‘哇噢噢——’的声音。

“他们在街边排成一道人巷子,那儿停着杰弗生镇来的第一辆车,引擎已经发动,方向盘后面已坐好人,两位警长不失时机地跟上,这时她又出现了,那个叫海因斯太太的女人。她边挤边推地穿过人群。她个儿太矮小,乡亲们只看见那根羽毛一颠一簸地缓缓往前移动,像是什么东西即使没受阻挡也动不快,又像是辆拖拉机谁也阻挡不住。她终于挤出人群,走到人们站成的巷道,直挤到两位警长面前,黑鬼就夹在他俩中间,于是他们只好停步以免踩倒她。她的面孔像一大块油乎乎的面团,帽子挤歪了,羽毛垮在面孔前面,她得先把帽子往后推才看得见。可是她懒得管这些。她迎面挡住他们,站在那儿瞧了黑鬼足有一分钟。她一句话没说,好像她在乡亲们中间挤来挤去、东问西找就是为了这个,这似乎就是她穿着打扮赶来镇上的原因——只是为了正面瞧那黑鬼一番。因为接着她就转过身去,开始钻回人群;等载着黑鬼和杰弗生镇司法人员的两辆汽车开走之后,乡亲们回头便没见着她了。等人们回到广场,博士大叔也走了,她叫他坐在那儿等候的椅子里空无一人。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乡亲都直接回到广场,许多人还呆在那儿注视着监狱,好像刚才走开的也许只是那黑鬼的影子。

“人们以为她把博士大叔领回家了。椅子还在达纳商店门前,达纳说他看见她沿街回来,走在人群前头。他说博士大叔一直没动,坐在她安顿他坐的椅子里,像被人施了催眠术似的;等她回来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站起身,两人一道离开,达纳在一旁看着他。达纳说,从博士大叔脸上的气色看来,家正是该他去的地方。

“只是她并没领他回家。过了一会儿乡亲们发现,不像是她在领他去哪个地方,而像他俩在合作办理同一桩事,同样的事却为不同的理由而已;彼此都知道对方理由的不同之处,而且谁要是得逞,就会使对方大为不利。他俩像是心照不宣,相互警惕,但两人都明白,要开始行动还是数她最有办法。

“他俩径直朝汽车修理库走去,那儿萨蒙停放着他的出租车。她一个人出面办交涉。她说他们要去杰弗生镇。也许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萨蒙的要价会超出每人两毛五分钱,因为当他说要三块钱时她又问了一遍,像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块钱,’萨蒙说,‘一个子儿也不能少。’他们站在那儿,博士大叔毫不介入,像是等在那儿,好像这事与他不相干,像是知道也不用他过问,好歹她有办法让两人一同去那儿。

“‘我付不起这么多钱,’她说。

“‘要更便宜,你们去不成,’萨蒙说,‘除非乘火车去。把你们载去,他们只收五毛二一个人。’可是她早转身走了,博士大叔像条狗似的跟在她背后。

“那是快四点钟的事。乡亲们看见他们在法院大楼的长凳上坐到六点钟。两人都不吭声,像是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坐在身边。他们只是肩并肩地坐在那儿,她身上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服。也许她很开心,穿上了漂亮的衣服,星期六整个晚上都呆在闹市区。也许她认为这与别的人在孟菲斯消磨一整天的情形没有两样。

“他们一直坐到钟敲响六点。这时他们才站起身。看见他们的乡亲们说,她没对他说一个字;他俩一齐起身,像两只鸟儿同时举翅飞离树枝,谁也说不准他俩是谁发出了信号。他们走在路上,博士大叔略为靠后。就这样,两人穿过广场,转身踏上去车站的大街。乡亲们知道三个小时之后才会有火车经过,怀疑他们是不是真要乘火车去什么地方,接着发现他俩要去做的事远比这个更令人惊奇。他们去车站附近的那家小餐馆吃晚饭;到摩兹镇以来,他俩一起上街的事都不曾有过,更不要说一道上餐馆吃饭了。可那确实是她领他去的地方;也许他俩怕误了火车,要是在闹市区吃饭的话。他们还不到六点半钟就进了餐馆,坐在柜台旁边的两只小凳上,吃着她点的饭菜,她点餐时也没问博士大叔一声。她向店员打听去杰弗生镇的火车,人家告诉她凌晨两点。店员说:‘今儿晚上杰弗生镇可热闹啦。你们可以从闹市区乘汽车去,不到四十五分钟就到了。你们不必等到凌晨两点上火车。’他想他们也许是陌生的过路客,还指点他们进城的路呢。

“但她没吭气,吃完饭由她付钱,她从伞里掏出个扎好的旧布袋,五分、一毛的硬币,一枚一枚地拿出来,博士大叔坐在一旁等着,一副茫然的神情,像正在梦游。然后他俩出了店,店员以为他们会听他的忠告进城乘汽车,却见他俩出店后跨过铁道侧线朝车站走去。他差点儿开始叫喊,但忍住了。‘我猜我把她的意思给理解错了,’他说,他想是这样,‘也许他们要去乘的是往南开的九点那趟火车。’

“他们坐在候车室里的条凳上,这时乡亲们、推销员和游民以及五花八门的人,开始进来买南行的车票。车站售票员说,他七点半吃好饭进候车室就注意到有人坐在那儿,但他没特别留意,直到她去售票窗口询问去杰弗生的火车几时开。他说当时他正忙着,只抬头晃了一眼,回答说‘明天’,手上的活儿也没停。接着他说,过了一会儿像有啥东西引他抬起头来,原来窗口边露出一根羽毛,一张圆圆的面孔望着他。

“‘我要买两张票,’她说。

“‘那趟车早上两点才到站,’售票员说,他也没认出她是谁,‘要是你打算早些到杰弗生镇,最好进城去雇辆车。知不知道进城咋走?’可是他说,她只是站在那儿,从打结的布袋里掏出硬币来数,一毛的五分的;他递给她两张票,然后他的目光掠过她身边,从窗口看见了博士大叔,才明白她是谁。他说他俩坐在那儿,赶南行车的乡亲们进来了,火车到了站又离开,他们仍然坐在那儿。他说博士大叔还是那副昏睡迷糊的样儿。接着南行的车开了,有的乡亲没进城,呆在车站不时进进出出,都看见博士大叔和妻子坐在条凳上,直到售票员把候车室的灯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