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6/7页)

那是她两天前的晚上说的话。他发现纸条便去她那儿。随着他一级级地登上楼梯,那单调沉闷的声音越来越响,比往日更响亮更清晰。等他爬完楼梯,一看便明白了。这次门敞开着,他进屋时她仍跪在床边没有起身。她纹丝不动,声音也没停。她的头没有低下,面孔扬起,差不多显露出骄傲的神色,她一本正经的凄凉态度也成了骄傲的一部分,在薄暮中她的声音听来安静平稳,很克制。她祈祷完一段之后似乎才发觉他已进屋。这时她侧过头说:“同我一起跪下。”

“不,”他说。

“跪下,”她说,“你自己甚至不用对上帝祷告。跪着就行,就做第一步。”

“不,”他说,“我要走了。”

她没有动,抬头望着他,说道:“乔,你留下行吗?连这你也不肯?”

“好吧,”他说,“我留下,可是得快一点儿。”

她继续祈祷,轻声细语,带着那凄凉的骄傲神情。他早教过她一些象征性的替代词语,有必要使用它们她就用上了,她脱口而出,毫不犹豫,向上帝祷告的情景好像上帝就在房内,同另外两个人在一起。她讲到她自己,讲到他,像是在讲别的两个人;她的声音低沉单调,没有邪念情欲。讲完之后她轻轻地起身。他俩在薄暮中站定,面对着面。这一次她连先前的问题也不再问,他也用不着回答。隔了一会儿,她静静地说:“那么只剩下一件事可做了。”

“只剩下一件事可做了,”他说。

他坐在一处灌木丛投下的浓影里,听见远处的时钟最后一响停止了,消失了;他静静地想着:“现在一切都完结了,都了结了。”这是两年前在那些荒唐撒野的某天晚上他追上她、发现她的地点,但那是在另一段时间,另一种生活中。现在,周围一片沉寂,肥沃的土地冷冰冰的,令人喟叹。黑暗里充满声音,来自他所经历过的所有岁月的无数声音,整个往昔像是一个扁平的模式。这模式往前延伸,明天晚上,所有的明天,都将是这个扁平体的一部分,再往前延伸……想到这个,他不禁暗暗感到震惊:延伸下去,无数的重复,大同小异,因为明天的未来与明天的过去都同属一个模式。钟声停息了,时间到了。

他站起身从浓影里走出来,绕过楼房进入厨房。楼里一片漆黑。他一大清早出来还没有回过小木屋,不知道她是不是又留了纸条,是不是期待他去。然而为了不弄出声响,他没有先回去看看。他似乎没想到睡觉,也没考虑她是不是睡了。他稳步地登上楼梯,走进卧室。刚一进屋,她就从床上说话:“把灯点燃。”

“不需要光亮,”他说。

“点灯。”

“不,”他说,他站在床边,手里捏着剃刀,但刀身还未拉开。她不再吭声,这时他却仿佛不自觉地在移动,移向桌子。他把手里的刀放在桌上,摸到灯划燃火柴。她在床上坐起,背靠在床头板上。她在睡衣上面披了条围巾,拉下遮住胸膛,两条胳膊交叉在围巾上,手掌却隐藏不见。他站在桌边,两人相对望着。

“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跪下?”她说,“我不求你。”

“不,”他说。

“我不求你。不是我要求你。同我跪下。”

“不。”

他俩对望着。她说:“乔,最后一次吧。我不求你,记住这个。同我跪下。”

“不,”他说。这时他看见她的双臂松开,右手从围巾下伸出来,握着一把老式的单响撞针左轮手枪,几乎同一支小型步枪一般长短但更为笨重。可是枪、握枪的手和胳膊投在墙上的影子丝毫没有摇晃,枪影和手影阴森可怕,翘起的撞针恐怖而邪恶地往后扬起,像条毒蛇昂起的头;枪举着一动不动。她的目光也毫不动摇游离,同黑色枪口的管圈一样稳定。但目光里没有狂热,没有怒火,而像所有的怜悯、绝望和信念那样安详镇静。可是他没注视它们,只看着墙上的枪影。他正看着,翘起的撞针影子突然一跳。

他站在大路中央,举起右手正面迎着逼近的汽车的探照灯光,实际上并没料到它会停下。然而它停了,发出一声吱嘎滑溜的声响,几乎令人发笑。一辆小车,又老又陈旧。他走近车前,车头的灯光照映出两张年轻的面孔,像飘过两只浅色的惊呆的气球,靠近的一位是个姑娘,怯懦地缩成一团,面如土色。但克里斯默斯这时没注意到,他问:“搭一下你们的车怎么样?搭多远算多远。”他们没有吭声,木呆呆地望着他,带着他没有觉察的困惑古怪的恐怖神情。于是,他开了门钻进车内后座。

他一上车,车内的姑娘就开始压抑地呜呜咽咽,过了一会儿恐惧获得勇气后哭声才会更响亮。车已经开动,像在往前跳跃,开车的男青年双手不离驾驶盘,也没有侧向姑娘,只是小声地说:“别哭!嘘!这是咱们惟一的机会!现在别哭好不好?”克里斯默斯也没听清这话。现在他靠背坐着,全然没有意识到前座的人处于极端恐怖之中。他只是偶尔觉得有些奇怪,这小车干吗以近乎不顾一切的速度行驶在狭窄的乡间道上。

“这条路往前还有多远?”他问。

年轻人把城名告诉了他,这恰好是三年前那天下午他初到杰弗生镇时那个黑人小孩说的同一名字。年轻人的声音干涩轻飘,问道:“你要去那地方吗,头儿?”

“行吧,”克里斯默斯说,“是的,是的。到那儿就行,很合我心意。你们是不是去那儿?”

“当然啰,”年轻人说,还是那轻飘平板的调子,“你说哪儿都行。”他身旁的姑娘又开始压抑地低声呜咽,像头小动物在呻吟;男青年又朝她发出嘘声,一边直视前方,小车飞快地跳跃向前。“嘘!嘘——嘘!嘘!”可是,克里斯默斯仍然没有注意,映着车灯他只看见两个年轻人的头僵直地朝向前方,道路像条带子晃动着直往后消失退去。然而,无论对他俩或疾速消失的道路,他都没有好奇心;那青年显然对他讲了好一会儿话,他甚至都没留意;他不知道他们已经行驶了多远或者现在到了什么地方。那青年的话语现在放得很慢,一再重复,似乎在精心挑选每个字,为了适应一个外地人的耳朵,讲得又慢又清晰:“听我说,头儿。我要在这儿前方转弯上坡。上条近路。一条更好走的近路。我要上近路。上了近路就好走多了。这样咱们可以快些到那儿,明白吗?”

“行,”克里斯默斯说。小车继续跳跃前进,在拐弯处颠晃了一下便奔上山坡,接着又飞驶而下,大地仿佛在他们脚下陷塌一般。路旁柱子上的邮政箱映入灯光又一晃而过。他们不时驶过一幢漆黑的住房。那青年又讲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