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4/6页)

第二天早餐的时候,看门人和那小孩不见了。没发现他们的任何踪迹。人们立即向警方报告。他们发现有扇侧门给打开了,看门人有一把开那门的钥匙。

“因为他知道,”营养师告诉女总管。

“知道什么?”

“知道那孩子,圣诞夜里扔来的那个孩子,是个黑鬼。”

“是什么?”女总管问道,她的身子朝椅背忽地一靠,两眼盯着比自己年轻的女人。“是个黑——我不相信!”她大声说,“我才不相信!”

“你信不信没关系,”对方说,“可他知道。他偷偷把他带走就是因为这个。”

女总管五十多岁了,面膛松弛,闪现出和善、微弱、十分沮丧的目光,接着又说了一句:“我不相信!”然而到了第三天,她把营养师召来。看上去她有些缺少睡眠,相反营养师却精神焕发,镇静自若。女总管把找到看门人和小孩的消息告诉她之后,她仍然很沉静。“在小石城,”女总管说,“他想把孩子送进那儿的一家孤儿院。人们觉得他像个疯子便扣住了他,找来警察。”她瞧着年轻女人。“你对我说过……那天你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营养师并不转开目光。“我不知道,一点儿不明白。自然,我知道那并不意味着什么,当别的孩子叫他黑鬼——”

“黑鬼?”女总管说,“别的孩子?”

“他们喊他黑鬼喊了几年了。有时候我想,孩子们具有某种悟性,那是你我这样年纪的成年人办不到的。孩子们,还有同他年龄相仿,同那个老头儿年龄差不多的老年人也有这种悟性。所以每当孩子们到院子里玩耍,他就坐在那边门口——看着那孩子。也许由于听见别的孩子喊黑鬼,他才发现的。但也可能他早就知道。你还记得吧,他们俩是大致同一个时候来这儿的。那天晚上——圣诞节,你没忘记吧,查——哦,他们在大门前的台阶上发现了那个婴儿,他恰好是在那之前的一个月来这儿干活的。”她滔滔不绝地谈着,同时注意到女总管一双困惑皱缩的眼睛凝视在自己身上,仿佛无法移开它们。营养师的目光显得温和单纯。“于是那天我们交谈时,他急于告诉我一些关于孩子的事。他想把那事告诉我或者任何别人,但后来也许害怕了,他又不肯讲,我便离开了。当时我完全没动脑筋想想。我把这事完全抛到九霄云外了,等到——”她的话音停了。她注视着女总管,突然她脸上浮现出豁然开朗的神情,顿时有所醒悟似的,虽然谁也无法判定那是不是装出来的。“对了,因此……对,现在我全明白了。这事恰好发生在他俩失踪、走掉的前一天。我在走廊里,正要回房间,他突然走上来挡住我;就是在那天我同他讲话的,他拒绝告诉我他先前打算要讲的事;当时我想这才怪呢,我从没在这幢屋里见过他。可他一讲话——声音挺怪,神情也怪。我给吓坏了,吓得不能动弹,任他把我挡在走廊里——他说:‘你是不是已经告诉了她?’我说:‘告诉谁?告诉谁什么?’接着我意识到他指的是你,想知道我是不是把他打算对我谈起的孩子的事告诉了你。可我不明白他要让我告诉你什么事,这时我想叫喊,他问:‘她要是发现了那事会咋办?’我不知道该说啥,也不知如何摆脱他。接下去他说:‘你不用告诉我,我知道她会咋办。她会送他进一家黑鬼孤儿院。’”

“黑鬼?”

“我真不明白,这么久了,我们就没看出来。你只消看看他的面孔,他的眼睛和头发。当然,这太可怕了。但是我想,那将是他必须去的地方。”

在眼镜后面,女总管微弱不安的目光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仿佛她在努力迫使目光透过表面的迷蒙状态。“可是他干吗把孩子带走呢?”

“是呀,要是你愿意听听我的想法,我认为他是疯了。你要是同我一样,在走廊里见过他那副神情就好了,那天晚——白天。当然那孩子怪可怜的,非去黑鬼孤儿院不可,在这之后,在这儿同白人一起长这么大之后。他是什么种姓的,这不是他的过错。但也不是我们的过错——”她止住不讲了,望着女总管。镜片后老总管的目光仍然显得困扰,蒙眬,毫无希望。她说话时挺费劲,嘴唇直打哆嗦。虽然她的话同样不带有任何希望,却坚决果断,毫不含糊。

“咱们必须安置他。必须马上安置他。我们手里有些什么申请表?你去把卡片拿给我看看……”

孩子醒来时发现被人背着。天寒冷漆黑,他被背下楼梯,背他的人一声不吭,行动小心翼翼。在他与托起他的一条手臂之间塞了些细软东西,他知道是自己的衣服。他没叫喊,没吭声。凭着气味和空气,他知道到了后楼梯口,从这儿往下可以通往侧门;他已经离开自己的卧室,从他记事起那儿就摆有四十张床。从气味判断,他还知道背他的是个男人。可是他不作声,安静轻松地伏着像在睡觉,高高地骑在看不见的手臂上,抖动着,慢慢地下楼梯,走向紧靠活动场的侧门。

他不知道背他的是谁,也懒得过问,因为他相信自己知道在往哪里走,知道这是咋回事。他暂时不用理会背往何处。这使他想起一桩两年前的事,那时他才三岁。一天,他们之中有个十二岁名叫艾丽斯的女孩不见了。这之前他喜欢她,有点儿把她当妈妈似的,也许这就是喜欢她的原因。在他眼里,她同成年女人一样成熟,个儿也一般大;但不同的是,那些女人总是命令他吃饭、洗漱和睡觉,而她却不这么做,也从未这样对待过他,与他为敌。一天夜里她弄醒了他,对他说再见,可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昏昏欲睡,有点儿不高兴,并未完全醒来,因为她平时一向待他挺好,他才容忍了。他没发现她在哭,因为他不知道成年人会哭泣,等他知道的时候早记不得她了。他一面敷衍她一面又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她不见了,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件衣服也没见到,而她睡的床已经被一个新来的男孩占据了。他压根儿不知道她的去向。那天,他在一旁听见几个曾帮她做准备离开的大姑娘悄声地秘密谈话;在同样秘密的静悄悄的气氛下,六个年轻姑娘在帮助第七个人准备结婚,悄声悄气地谈论新衣服、新鞋子以及接走艾丽斯的那辆马车。这时他才明白,她一去不返了,她已穿过钢条围栏中间的铁门。他仿佛看见她站在深锁的大门外边那一瞬间的英姿,巍巍然大步地没入一种难以名状的光灿灿的景象,像一幅落日晚照的图景。过了一年多时间,他才知道她不是头一个出走者也非最后一个;除了艾丽斯,还有更多的人消失在深锁的大门外,穿着新衣裙或新制服,带上一个有时不比鞋盒更大的小巧布包。他相信这样的事此刻正落在自己头上。他现在才明白,她们当初是如何离开的,为何走后没留下任何痕迹。他相信别人同他一样,也是在深更半夜被人悄悄接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