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附来裙带能谄能骄 掌到银钱作威作福(第3/4页)

过了一天,姑太太差了管家来替老爷送东西吃食,顺便带给于舅太爷、黄二麻子一家一块咸肉、一盘包子。于舅太爷向来是自己一个人吃饭的,所以大家不晓得。黄二麻子却如得了皇恩御赐一般,直把他喜的了不得,逢人便告。又说:“我们姑太太怎幺想得这样周到!晓得我们在工上吃苦,所以老远的带吃食来。从前我有两个舍妹:大舍妹小气的了不得,所以只嫁了一个教书的,不久就过去了;这是二舍妹,他自小手笔就阔,气派也不同,所以就会做太太。这是一点不错的。”

到了第二天中午,特地把姑太太给他的咸肉蒸了一小块,拿小刀子溜薄的切得一片一片的,摆在一个三寸碟子里头。等到开饭的时候,他拿了出来。一桌子五个人吃饭,他每人敬了一片,说:“这就是我们姑太太的肉,请诸位尝尝。”敬了一片,第二片他可不敬了,只见他一筷子一片,只管夹着往嘴里送,一头吃,还要一头赞。等到吃完,剩了三片,还叫伺候开饭的二爷替他留好了,预备第二顿再吃。偏偏碰见这个二爷的嘴谗,伸手拈了一片往嘴里一送,又自言自语道:“只听他说好,到底是个甚幺滋味,等我也尝他一片。”果然滋味好,于是又偷吃了一片。越吃越好吃,又自己说道:“一不做,二不休,一片也是吃,三片也是吃,索性吃完了他。舅老爷不问便罢;倘若问起来,就说是个猫偷吃了的,他总不能怪我。”主意打定,等到晚上开饭的时候,伺候开饭的二爷,只指望他忘却那三片咸肉,不提起才好。

谁知黄二麻子于这三片咸肉竟是刻骨铭心,也决计忘不掉。一坐下来,还没有动筷子,就问:“我的咸肉呢?”偷嘴的二爷忙嚷着叫厨房里添碗肉。黄二麻子道:“不是要厨房里添肉,是中饭吃的我们姑太太肉,还剩下三片,我叫你替我留好的。”偷嘴的二爷晓得躲不过,瞎张罗了半天,才回了一声:“没有了。”黄二麻子眼睛一瞪,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说道:“那里去了?”偷嘴的二爷说道:“想是被野猫衔了去了。”急的黄二麻子跺脚骂“王八蛋”,说道:“是我们姑太太给我的肉,我一顿舍不得吃完,所以留在第二顿吃,叫你留好,你不当心,如今被猫衔了去了。我不管,我只要问你要!你没,你赔我的;你要不赔,你自己去同你们太太说去。”黄二麻只管骂,不动筷子。等到别人吃完饭,他还是坐着不动,一定要偷嘴的二爷赔他的。

那偷嘴的二爷行噘着嘴不做声,尽着他骂。后来挨不过,走到门外,嘴里叽哩咕噜的说道:“少了三片咸肉,不过是猪肉,又不真果是他们姑太太身上的肉,何犯着闹到这步田地!”偏偏这句话又被黄二麻子听见了,赶着出去打他的嘴巴,问他吃的谁的饭。一定上去回老爷,撵掉他还不算,还要打他的板子。别的爷们晓得事情闹大了,都怪那个偷嘴的二爷不是,不该嘴里拿太太乱讲:“舅太爷是太太的哥哥,你乱讲被他听见了,怎幺叫他不生气呢。他果然同老爷说了,你还想吃饭吗?”那个偷嘴的二爷到此方才悔悟过来,由众人架弄着,领他到黄二麻子跟前磕头,求舅老爷息怒,不要告诉太太晓得。黄二麻起先还拿腔做势,一定不答应,禁不住众管家一齐打千哀求,方才答应下。那个偷嘴的二爷又磕头谢过舅老爷恩典,方才完事。如此一来,黄二麻子把情分一齐卖在众人身上,众人自然见他的情。他自己一想:“上头除掉姑老爷,就是于舅太爷一位,余外的人都越不过我的头去。”自此以手,他的架子顿时大了起来。一班家人小子,看了老爷、太太的分上,少不得都要巴结他。还有些人晓得他在主人面前说得动话,指望他说句把好,也不得不来趋奉。

偏偏事有凑巧,于舅太爷病了十天。甄学忠一向有什幺事情,都是于舅太爷承当了去。如今他老人家病了,样样都得自己烦心,不上三天,早把他闹烦了。到这档口,黄二麻子晓得是机会到了,便格外在姑老爷跟前献殷勤,甚至家人小厮当的差使,不该他做的,他亦抢在前头。甄学忠觉得他这人可靠,渐渐的拿些事情交代他办。他办完了事情,一天定要十几趟到于舅太爷屋里看于舅太爷的病,伺候于舅太爷,什幺汤啊水啊,亦都是他料理。因此于舅太爷亦很见他的情,面子上很赞他好。却不料他老人家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甄学忠还算待娘舅好,凡是左近有名的医生都已请遍,无奈总不见效。他老人家自己也晓得是时候了,便把外甥请到床前,黄二麻子亦跟了进去。只见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外甥的手,说道:“老贤甥!我自从你令堂去世,承你老人家看得起我,如今又到你手里,并不拿我娘舅当作外人,一切事情都还相信我。我如今是不中用的了!现在正是你要紧时候,我不能帮你的忙,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但是我死之后,银钱大事,你可收回自己去管。一句话须要记好,‘人心叵测’,虽是至亲,也都是靠不住的。”于舅太爷说到这里,已经喘吁吁上气接不到下气,头上汗珠子同黄豆大小,直滚下来。甄学忠此时念到他平日相待情形,不期而然的从天性中流出几点眼泪,忙请娘舅呷一口参汤,劝娘舅暂时养神,不要说话。约摸停了一会,于舅太爷得了参汤补助之力,渐渐的精神回转,于是又挣扎着说道:“不但银钱大事要自己管,就是买土买料,也总要时时刻刻当心。我活一天,这些事我都替你抢在头里,不要你操心,就是惹人家骂我恨我,我亦不怕。横竖我有了这把年纪,也不想什幺好处。除了我,却没有第二个肯做这个冤家的。黄某人,人是很能干的──”说到这里,于舅太爷气又接不上来,喘做一团。甄学忠扶他睡下,叫他歇一回。谁知他话说多了,精神早已散了,一个气不接,早见他眼睛一翻,早已不中用了。甄学忠少不得哭了一场。赶紧派人替他办后事,忙着入殓出殡,把他灵枢权寄在庙里,随后再扶回原籍。都是后话不题。

且说当他病重时,同他外甥说的几句话,黄二麻子跟在屋里听得清清楚楚。先听他说,“人心叵测,虽是至亲亦靠不住”,不由心上毕拍一跳,暗暗骂他:“老杀才!你病了,我如此的伺候你,巴结你,如今倒要绝我的饭碗!幸亏没有叫出名来还好。”等到第二回说,“黄某人人是很能干的,──”照于舅太爷的意思,谅来一定还有不满意于他的说话。又幸亏底下的话没有说出,他就一命呜呼了。碰巧他这位老贤甥听话也只听一半,竟是断章取义,听了老母舅临终的说话,以为是老母舅保举他堂舅爷接他的手,所以才会夸奖他能干。他得了这句说话,等到于舅太爷一断了气,还没有下棺材,他已把大权交给黄二麻子。黄二麻子却出其不意受了妹夫的托付,这一喜真非同小可!当天就接手。接手之后,一心想查于舅太爷的帐目有什幺弊端,掀了出来也好报报前仇,谁知查了半天,竟其一毫也查不出。只有一间空房里,常常堆着千把吊钱。他便到妹夫跟前献殷勤道:“这许多钱堆在家里,岂不搁利钱,何不存在钱铺里,一来可生几个利钱,二则也免自己担心?舅太爷到底有了岁数的人了,无论你如何精明,总有想不到的地方。”只见他妹道:“你倒不要说他。工上用的全是现钱,不多预备点存在家里,一时头上要起来,那里去弄呢?”黄二麻子碰了这个软钉子,自己觉着没趣,搭讪着又说了几句别的闲话,妹夫也没理会他。他便回到自己房里生气,咕都着嘴,一个人自言自语道:“谁稀罕吃他的饭!这也算得什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