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大中丞受制顾问官 洋翰林见拒老前辈(第4/5页)

他是掌院,又是尚书,自然有些门生属吏,川流不息的前来瞧他。大众一齐晓得老师犯的病是医药不能治的,便有一个门生告奋勇,说:“门生拚着官不要,拚着性命不要,学那从前吴都老爹的“尸谏”[注:春秋卫国大夫史鱼将病死,因灵公不用遽伯玉而任弥子瑕,命其子置尸于窗下灵公得知,召伯玉而退子瑕。],明天一定要上摺子争回来,倘若上头不批准,门生真果死给众人看,总替老师出这一口气!”沈中堂一看这告奋勇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侍读学士旗人绅灵,号叫绅筱庵的便是。还是三科前那年殿试,他做阅卷大臣,把绅筱庵这本卷子取在前十本内,第二科留馆。旗人升官容易,所以如今已做到侍读学士了。沈中堂看清是他,忙把大拇头一伸,说:“你老弟倘能把这桩事扳回来,菩萨马上保佑你升官,将来一定做到愚兄的地位!”绅筱庵当时亦就义形于色的辞别老师,言明:“回家拟好摺子,请老师明天候信便了。”沈中堂闻言之下,喜虽喜,然而面上还露着一副哀戚之容,说:“筱庵老弟果真要尸谏,虽是件不朽之事,但是他一家妻儿老小靠托谁叫!我老头子这们一把年纪,官况又不好,还能照顾他吗!”于是呆了一回,等到众人要去,一定要亲自送他们到门外上车。众门生执定不肯,说:“老师于门生向来是不送的。倘若老师要送,一定是拿我们摈诸门外了。”于是走到檐下,大众站定不肯定。沈中堂道:“我不是送众位,我是送筱庵老弟的。筱庵果然要学吴侍御之所为,我们今日就要一别千古了,我怎好不送他一送呢!”众人见他如此说法,只得随他送诸门外。

如今不说绅学士回去拟折,且言沈中堂送客进来,也不回上房,一直到自己常常念经的一间屋子里,就在观音面前,抖抖擞擞的,点了一炷香,又爬下碰了三个头。等到碰头末了一个,爬在地下,有好半天没有站起。口中念念有词,也不晓得祷告的是些什幺。后首起来之后,又上气不接下气的念了半遍《金刚经》,实在念不动了,只好次日再补。自此便在家养病,三天假满,又续三天。老头子一心指望绅学士摺子上去,定有一道上谕。即使批斥不准或是留中,绅筱庵即说明尸谏,“他的为人平时虽放荡不羁,然而看他前天那副忠义样子,决计不是说着玩玩的。但是摺子上去准与不准,以及筱庵死与不死,总应该有具确信,何以一连几天,杳无消息?真令人猜不出是个什幺缘故。眼见得六天假期满了,筱庵那里还是无动静。自己又不是怎样病得利害,请假请得太多了,反怕有人说话。”无奈只得销假请安。

众门生属吏见他老人家病痊销假,又一齐赶了来禀候。沈中堂见了众位,又独独不见绅学士。前天的话是大家一齐听见的,沈中堂便问众人:“这两天见着筱庵没有?我等了他五天,摺子仍旧没有上去。难道前天说的话是随口说说的吗?如果说了话不当话,我也不敢认为门生了!”其时众人当中,有个同绅筱庵同做日讲起居注官,一位“翰读学”,姓刘名信明。他听了沈中堂的说话,忙替绅筱庵辩道:“筱庵那天从老师这儿回去,听说竟为这件事气伤了,在家里发肝气。请了许多中国医生医不好,后来还是吃了洋医生两粒丸药吃好的。第二天睡了一天,第三天才起来的。正想办这件事,凑巧那两天天热,不知怎样又忽然发起痧来。马上找了个剃头的挑了十几针,幸亏挑的还快,总算保住性命。现在是门生大家叫他在家里养病,不要出来,受了暑气不是玩的。大约明天总到老师这里来请安。”沈中堂道:“原来说来说去,他的性命还是要紧的。他连外国大夫的药都肯吃,他还肯为了这件事死吗。我如今也断了这个念头,决计不再望他死了。”言罢,恨恨不已。过了两天,绅筱庵晓得老师怪他,但是不好意思见老师的面。后来好容易找了许多人疏通好了,方才来见。沈中堂总同他淡淡的,不像从前的亲热了。

原来绅筱庵绅学士,自从那天从沈中堂宅子里回去,原想一鼓作气,留个千载不朽的好名儿。一路上在车子里盘算这个摺子应得如何着笔,方能动听。及至到家,才跨下车来,忽见自己的管家迎着请了一个安,说:“替老爷叩喜。”绅筱庵忙问:“何事?”管家道:“广东学政出缺,外头都拟定是老爷。小军机王老爷刚才来过。因见老爷不在家,叫奴才转禀老爷。今天王爷还提到老爷的名字,看来这事情倒有十分可靠。”

绅筱庵原想明天学吴可读尸谏的,乃至听了管家这番说话,不觉功名心一动,顿时就把那件事忘记了。他这一夜赛如热锅上蚂蚁似的,在一间屋里踱来踱去,一直没有住脚,又想写信去问小军机王老爷。家人回称:“时候已经不早了,怕王老爷已经睡了觉。”又要写信去问别位朋友,一时又无可问之人。恐怕人家本来不晓得,现在送个信给他,反被他钻了去,此事不可不防。因此足足盘算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正想出门探觅消息。上谕已经下来,早放了别人。绅筱庵望了一个空,一团闷气,无可发泄,方想到昨儿在老师沈中堂跟前说的话,现在正好借此题目,发泄发泄。正提起笔来做摺子,忽然太太叫老妈来请,说是小少爷头晕发烧,也不知犯了什幺症候。绅筱庵兄弟三房,只此一个儿子,年方十一岁。读书很聪明,虽不能过目成诵,然而十一岁的人,居然《五经》已读完《三经》,现在正读《左传》;文章已做到“起讲”,先生许他明年就好完篇了的。因此绅筱庵夫妇竟拿他当做宝贝一般看待。一旦有了病,不但绅筱庵神魂不定,一个太太早靠在少爷身边,一手拍着,一面泪珠子早已接连不断的挂在脸上了。绅筱庵回到上房,一看这个样子,一条英气勃勃的心肠,早为儿女私情所牵制。少不得延医服药,竭力替儿子医治,以安太太的心。这一闹又闹了两天。等到儿子病好,恰值沈中堂假期已满。他此时学吴可读尸谏的心,早已消归东洋大海。只是老师面前无以交代,少不得编造谣言,托人缓颊,把此事搪塞过去。明知老师冷淡他,事到其间,也只好听其自然了。过了些时,他这段故事,外头都传开了,都说:“老头子发痰气,逼着门生寻死。幸亏绅某人有主意,没有上了他的当。”

有天他老人家在家里坐着,直隶总督来拜。见面之后,卖弄他这两年派出去的学生,学成回来,很有些好学问的:“今儿召见,已蒙上头应许,准其择优保送,由礼部请示日期,在保和殿考试一次,分别等第,赏他们进士、翰林,以示鼓励。将来这阅卷一事,少不得总要老先生费心的。这样,门生多收两个在门下,将来能够替国家办点事,大家都有面子。”沈中堂听他说完,忙忙摇手道:“别的都可发,只是保和殿考试一事,兄弟还要力争。他们这些人都够到殿试,以后要把我们摆到那儿去呢。就以我们这个翰林院衙门而论,几千年下来,一直干干净净的;如今跑进来这些不伦不类的人,不被他们闹糟了吗!”说罢,闷闷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