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慎邦交纡尊礼拜堂 重民权集议保商局(第2/4页)

齐巧这年山西闹荒,开办急赈。忽有人同他说起:“目下只要若干银子,捐一个大八成知县,马上就得了缺。”他听说不觉心上一动,说:“老人家的保举总在三年之后,等到开保的前头再给他报捐也不为迟,何如我此刻先拿这钱自己捐个大八成知县?倘或选得一个好缺,这两年之内,先赚上几万银子,也未可知。”主意打定,便把老子的事情阁起,先办自己的事。果然天从人愿,不到半年,便选到江南做实缺知县去了。总算他官运亨通,一选就选到江南六合县知县。到省的时候还是前任制台手里。前任制台是个老古板,见面之后,问了几句话,梅飏仁都是老老实实回答的。前任制台喜欢他,说他是书生本色,因此并不留难,马上就叫藩台挂牌,饬赴新任。到任之后,公事一切尚称顺手,过了半年,无甚差错。制台既是古板,有些性情,同洋人交涉的事件,自不免就要据理直争,不肯随便了事,因此洋人在他手中不甚得意。上宪既如此,做下属的也想以气节自见,都要批驳洋人一两件事情,以为表见之地。

这梅飏仁的为人,虽然没有什幺大阅历,然而上司的意旨却也不敢不留心;既留了心,还有什幺不照着办的。六合县在内地,同洋人来没有什幺交涉。一天有个教民欠了人家的钱不还,被他抓住了理,打了这教民一顿。这教民本来是个不安分的,所以教士并不来保护他。梅飏仁因此扬扬自得,便上了一个禀帖,以显他的能耐。齐巧前任制台奉旨来京,未曾来得及批他这个禀帖,已经交卸,后任就是现在这位媚外的新制台了。在拉管卷内看见这个禀帖,心上老大不高兴,便说:“朝廷敦崇睦谊,视教民如赤子,不惮三令五申,叫地方官极力保护,该令岂无闻知?乃胆敢虐待教民,又复砌词渎禀,以为见好地步,实属糊涂廖妄!除严行申饬外,并记大过三次,以为妄启外衅者戒!”不伦不类,骂了下来。梅飏仁接着一看,赛如一盆冷水从头顶上直浇下来,心想:“前任制宪是如此,后任制宪又是如此,真正叫我们做属员的为难死了!但为今之计:当王者贵,少不得跟着改变从前的宗旨,或者还可立脚。”

凡是初次出来做官的人,没有经过风浪,见了上司下来的劄子,上面写着什幺违干、未便、定予严参等字样,一定要吓的慌做一团,意思之间,赛如上司已经要拿他参处的一般。后来请教到老夫子,老夫子譬解给他听,说:“这是照例的话句,照例的公事,总是如此写的。”头一次他听了,还当是老夫子宽慰他的话,等到二次、三次弄惯了,也就胆子放大,不以为奇了。又凡是做官的人,如在运气头上,一帆风顺的时候,就是出点小岔子,说无事也就无事。倘若正在高兴头上,有人打他一下闷棍,无论大小事件,他吃了这个瘪子,心思登时不灵,手足也就登时无措了。

目下单表这梅飏仁到任已经半年,各种什面都算见过,再加制宪垂青,公事顺手,虽然他的为人平时有点颟顸,因在运气头上,倒也并不觉得。只可惜忽然换了上司,变了局面,结结实实一钉子碰了下来,正是上文所说的,“在高兴头上,被人打了一下闷棍”,登时弄得两眼漆黑,走头无路。一回又想做好官:“索性同上司去碰上一碰,就是革职,也博个强项声名。”一回又想:“自己巴结到这个官,也很不容易,而且缺分又好。倘或同上头闹翻了,莫说参官,就是撤任,在省里闲空起来,这是何犯着呢!况且这捐官的钱原是预备替老人家过班的,如今还没有补上这个空子,已经把功名丢掉,怎幺对得住老人家呢。”有此几个讲究,少不得就要委曲下来,改换自己的宗旨。照此看来,人家虽称他为“缠夹先生,”其实他并不缠夹。但是他自从受了这个瘪子,少不得气焰登时矮了半截,不但精神委顿,举止张皇,就是说话也渐渐的言无伦次了。六合离省城最近,制台一举一动,都有耳报神前来报给他的。他见制台是如此举动,越发懊悔他自己的从前所为,只因矫枉过正,就不免闹出笑话来了。

南京城里回子顶多,因此这六合的地方也就不少。有天一个回子被一个人扭到衙门里喊冤。喊冤的人叫卢大,回子叫马二。卢大控告马二,说被马二一拳头打掉他一个门牙,淌了若干的血。同马二评理,马二不服,抡起拳头,接连又是三拳,现在腰里膀上都受了重伤,所以扭来求大老爷伸冤。

其时,正值梅大老爷早堂未散,一听是斗殴小事,合吩咐把两造带到案前跪下。梅大老爷先把名字问个明白,然后又追问为什幺彼此打架。卢大尚未开口,马二先抢着说。才说得一句“回大老爷的话”,梅大老爷晓得他是被告行凶打人的人,心上先有三分不愿意,他便把眼睛一楞,拿惊堂木一拍,骂了声“忘八蛋!老爷还没有问到你,用你插嘴!”两边差役一见老爷动气,便一齐吆喝:“不准多嘴!”老爷至此,方才细问卢大端的。

卢大道:“小的在南街上王公馆里管厨。王公馆的主人喜欢吃烧鸭子。这马二店里,油鸡、烧鸭子、咸水鸭子都有。小的整天上街买菜,总到他店里买半只烧鸭子。这天买了菜回来,又到他店里,小的就拿菜篮子往他柜台一摆,他就同小的翻起来了。小的同他讲理,说:‘我同你也算老主顾了,就是借你的柜台摆摆篮子也不打紧,用不着这个样子。’”

梅大老爷说:“是啊,他怎幺样呢?”卢大道:“他把眼睛一竖,说道:‘别的事情咱同你讲朋友,这个可来不得!’”梅大老爷道:“你怎幺说呢?”卢大道:“我说:‘我的篮子摆末已经摆了,收不回去的了。你待怎幺我的?’青天大老爷!这马二听到这里,也不同小的再说什幺,便伸过来一拳头。小的一个不防备,早把小的的门牙打下来了,现在还在这里淌血哩。小的赶着问他为什幺打人,他举手又是三拳,这可把小的打坏了。”

梅大老爷一听这话,便把惊堂木一拍,脸上露着一团怒气,指着马二骂道:“好个混帐王八蛋!他借你柜台摆摆篮子,什幺大不了的事!你胆敢行凶打人,这还了得!”说着,就伸手到签筒里去抓签,想打马二的板子。

那马二急了,便在地下碰头,说道:“我的老爷!你听明白了再动气,小的是在教啊。”梅飏仁上次原是因为打了教民,碰了制台钉子,这番一听“在教”二字,不觉心上毕拍一跳,忙从签筒里先把那只手收了回来,心上独自想道:“好险呀!几乎闹出点事情来!”一面拿袖子擦头上的汗,一面又吩咐马二快说。说话时,那梅大老爷的脸色已经平和了许多,就是问话的声音也不像先前之疾言厉色了。当下只听得马二回道:“大老爷明鉴:小的从老祖宗下来一直在教。”梅飏仁道:“原来你是世代在教。你们教里的规矩我晓得的。快起来,快起来,不要你跪着说话。”于是马二站立在公案西边,原告卢大倒反跪在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