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洋务能员但求形式 外交老手别具肺肠(第4/4页)

那巡捕得了这句话,立刻三步并做二步,急忙跑了出来。走到外头,拿帽子探了下来,往桌子上一摔,道:“回又不好,不回又不好!不说人头,谁亦没有他大,只要听见‘洋人’两个字,一样吓的六神无主了!但是我们何苦来呢?掉过去,一个巴掌!翻过来,又是一个巴掌!东边一条腿,西边一条腿!老老实实不干了!”正说着,忽然里头又有人赶出来一迭连声叫唤,说:“怎幺还不请进来!──”那巡捕至此方才回醒过来,不由的仍旧拿大帽子合在头上,拿了片子,把洋人引进大厅。此时制台早已穿好衣帽,站在滴水檐前预备迎接了。

原来来拜的洋人非是别人,乃是那一国的领事。你道这领事来拜制台为的什幺事?原来制台新近正法了一名亲兵小队。制台杀名兵丁,本不算得大不了的事情,况且那亲兵亦必有可杀之道,所以制台才拿他如此的严办。谁知这一杀,杀的地方不对:既不是在校场上杀的,亦不是在辕门外杀的,偏偏走到这位领事公馆旁边就拿他宰了。所以领事大不答应,前来问罪。

当下见了面,领事气愤愤的把前言述了一遍,问制台为什幺在他公馆旁边杀人,是个什幺缘故。幸亏制台年纪虽老,阅历却很深,颇有随机应变的本领。当下想了一想,说道:“贵领事不是来问我兄弟杀的那个亲兵?他本不是个好人,他原是‘拳匪’一党。那年北京‘拳匪’闹乱子,同贵国及各国为难,他都有分的。兄弟如今拿他查实在了,所以才拿他正法的。”领事道:“他既然通‘拳匪’,拿他正法亦不冤枉。但是何必一定要杀在我的公馆旁边呢?”制台想了一想,道:“有个原故,不如此,不足以震服人心。贵领事不晓得这‘拳匪’乃是扶清灭洋的,将来闹出点子事情来,一定先同各国人及贵国人为难,就是于贵领事亦有所不利。所以兄弟特地想出一条计来,拿这人杀在贵衙署旁边,好教他们同党瞧着或者有些怕惧。俗语说得好,叫做‘杀鸡骇猴’,拿鸡子宰了,那猴儿自然害怕。兄弟虽然只杀得一名亲兵,然而所有的‘拳匪’见了这个榜样,一定解散,将来自不敢再与贵领及贵国人为难了。”领事听他如此一番说话,不由得哈哈大笑,奖他有经济,办得好,随又闲谈了几句,告辞而去。

制台送客回来,连要了几把手巾,把脸上、身上擦了好几把,说道:“我可被他骇得我一身大汗了!”坐定之后,又把巡捕、号房统通叫上来,吩咐道:“我吃着饭,不准你们来打岔,原说的是中国人。至于外国人,无论什幺时候,就是半夜里我睡了觉,亦得喊醒了我,我决计不怪你们的。你们没瞧见刚才领事进来的神气,赛如马上就要同我翻脸的,若不是我这老手三言两语拿他降伏住,还不晓得闹点什幺事情出来哩。还搁得住你们再替我得罪人吗!以后凡是洋人来拜,随到随请!记着!”巡捕、号房统通应了一声“是”。

制台正要进去,只见淮安府又拿着手本来禀见,说有要紧公事面回,并有刚刚接到淮安来的电报,须得当面呈看。制台想了想,肚皮里说道:“一定仍旧是那两件事。但不知这个电报来,又出了点什幺岔子?”本来是懒怠见他的,不过因内中牵涉了洋了,实在委决不下,只得吩咐说“请”。

霎时淮安府进来,制台气吁吁的问道:“你老哥又来见我做什幺?你说有什幺电报,一定是那班不肖地方官又闹了点什幺乱子,可是不是?”淮安府道:“回大帅的话:这个电报却是个喜信?”制台一听“喜信”二字,立刻气色舒展许多,忙问道:“什幺喜信?”淮安府道:“卑府刚才蒙大人教训,卑府下去回到寓处,原想照着大人的吩咐,马上打个电报给清河县黄令,谁知他倒先有一个电报给卑府,说玻璃公司一事,外国人虽有此议,但是一时股份不齐,不会成功。现在那洋人接到外洋的电报,想先回本国一走,等到回来再议。”制台道:“很好!他这一去,至少一年半载。我们现在的事情,过一天是一天,但愿他一直耽误下去,不要在我手里他出难题目给我做,我就感激他了。那一桩呢?”淮安府道:“那一桩原是洋人的不是,不合到内地来包讨帐。”制合一听他说:“洋人不是”,口虽不言,心下却老大不以为然,说:“你有多大能耐,就敢排揎起洋人来!”于是又听他往下讲道:“地方上百姓动了公愤,一哄而起,究竟洋人势孤,──”制台听到这里,急的把桌子一拍道:“糟了!一定是把外国人打死了!中国人死了一百个也不要紧;如今打死了外国人,这个处分谁耽得起!前年为了‘拳匪’杀了多少官,你们还不害怕吗?”淮安府道:“回大帅的话;卑府的话还未说完。”制台道:“你快说!”淮安府道:“百姓虽然起了一个哄,并没有动手,那洋人自己就软下来了。”

制台皱着眉头,又把头摇了两摇说道:“你们欺负他单身人,他怕吃眼前亏,暂时服软,回去告诉了领事,或者进京告诉了公使,将来仍旧要找咱们倒蛋的。不妥!不妥!”淮安府道:“实实在在是他自己晓得自己的错处,所以才肯服软的。”制台道:“何以见得?”淮安府道:“因为本地有两个出过洋的学生,是他俩听了不服,哄动了许多人,同洋人讲理,洋人说他不过,所以才服软的。”制台又摇头道:“更不妥!这些出洋回来的学生真不安分!于他毫不相干,就出来多事。地方官是昏蛋!难道就随他们吗?”淮安府道:“他俩不过找着洋人讲理,并没有滋事。虽然哄动了许多人跟着去看,并非他二人招来的。”制台道:“你老哥真不愧为民之父母!你总帮好了百姓,把自己百姓竟看得没有一个不好的,都是他们洋人不好。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班刁民!动不动聚众滋事,挟制官长!如今同洋人也是这样。若不趁早整顿整顿,将来有得缠不清楚哩!你且说那洋人服软之后怎幺样?”淮安府道:“洋人被那两个学生一顿批驳,说他不该包讨帐,于条约大有违背。如今又逼死了人命,我们一定要到贵国领事那里去告的。”

制台听了,点了点头道:“驳虽驳得有理,难道洋人怕他们告吗?就是告了,外国领事岂有不帮自己人的道理。”淮安府道:“谁知就此三言两语,那洋人竟其顿口无言,反倒托他通事同那苦主讲说,欠的帐也不要了,还肯拿出几百银子来抚恤死者的家属,叫他们不要告罢。”制台道:“咦!这也奇了!我只晓得中国人出钱给外国人是出惯的,那里见过外国人出钱给中国人。这话恐怕不确罢?”淮安府道:“卑府不但接着电报是如此说,并有详信亦是刚才到的。”制台道:“奇怪!奇怪!他们肯服软认错,已经是难得了;如今还肯抚恤银子,尤其难得。真正意想不到之事!我看很应该就此同他了结。你马上打个电报回去,叫他们赶紧收篷,千万不可再同他争论别的。所谓‘得风便转’。他们既肯陪话,又肯化钱,已是莫大的面子。我办交涉也办老了,从没有办到这个样子。如今虽然被他们争回这个脸来,然而我心上倒反害起怕来。我总恐怕地方上的百姓不知进退,再有什幺话说,弄恼了那洋人,那可万万使不得!俗语说得好,叫做‘得意不可再往’。这个事可得责成你老哥身上。你老哥省里也不必耽搁了,赶紧连夜回去,第一弹压住百姓,还有那什幺出洋回来的学生,千万不可再生事端。二则洋人走的时候,仍是好好的护送他出境。他一时为理所屈,不能拿我们怎样,终究是记恨在心的。拿他周旋好了,或者可以解释解释。我说的乃是金玉之言,外交秘诀。老哥,你千万不要当做耳旁风!你可晓得你们在那里得意,我正在这里提心吊胆呢!”淮安府只得连连答应了几声“是”。然后端茶送客,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