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擅受民词声名扫地 渥承宪眷气焰熏天(第4/6页)

当因时候不早,忙命摆席。自然是萧大爷首座,小爷们二座。在席面上,萧大爷还留身分,提到州官,口口声声“我们东家”,在座人始终瞧不破他的底细。只有小爷们吃无吃相,坐无坐相。夜里天热,打赤了膊,把条辫子盘在头上,拿两条腿蹲在椅子上,尽性的喝酒吃菜。档子班的女人,叫名头是卖技不卖身的,他偏要同她们动手动脚。有两个女人,在人面前一定要撇清,被他这一闹,一个个都咕都着嘴,说什幺“你们老爷,手要放尊重些”!说罢,把手一摔走开。小爷们生气,骂声“混帐王八蛋!你瞧不起我大爷,明儿回去一定告诉本官,出票拿你们,看你怕不怕!”船上女人也不理他,主人钱琼光只好起身相劝。

好容易一席酒吃完,看看已将天亮。小爷们是带着跑上房的,怕误了差使,老爷要骂,立刻披衣要走。主人还再三相留,吃了稀饭再去。萧大爷亦劝他慢些,“我同钱太爷还有句话说。”小爷们等不及,只是跺脚,说:“误了差使,钉子是我碰!你饱人不知饿人饥!我劝你快走罢!”萧大爷被他催得无奈,只得穿衣告辞。等到主人送到船头上,小爷们早披了又长又大的那件长褂,站在岸上了。当时他二人自回衙门不题。

且说钱琼光回到舱中,王二瞎子便埋怨他道:“怎幺请到这位宝贝?”钱琼光把脸一红,想了想,说道:“你不要看轻了他,他在本州大老爷跟前,倒是头一分的红人呢。一天到晚,除掉睡觉,那有一刻工夫离得掉他。总而言之:我们做官,总要随机应变,能屈能伸,才不会吃亏。即如他们所说的州里大老爷得了保举,他们就肯送信给我;我既然先得信,今天我就头一个去道喜,上司瞧着自然欢喜。倘若不请他们吃饭,谁有这闲工夫来通知我。可见同人拉拢是没有吃亏的。这叫做做官的诀窍。”王二瞎子被他说得顿口无言。周小驴子起身先行,说:“要办那件事去。治弟马上就去同前途接头,尽两个钟头赶来回覆老父台。”钱琼光道:“兄弟就回去,一面先把票子写好,空着名字等填。等老兄来过,兄弟再到州里贺喜。专候,专候。”说罢,拱手而别。钱琼光也同王、孙两个各自回去,不在话下。

单说钱琼光虽然熬了一夜,只因有利可图,便也不觉劳乏。回到捕衙,业已红日高升,急忙翻出旧卷,查照旧票的底子,把票写好,只空着案由及原被告的名字未填。写好之后,看了两遍,索性又取出木头戳子用好,又拿朱笔把日子填好。其时已有八点钟了,算算时候已不止两个钟头,无奈不见周小驴子前来,心上异常着急。看看时候不早,又须赶到州衙门里道喜,急得他什幺似的。无奈,只得穿好衣帽静坐,专等周小驴子一到,交割清楚,便好度了过来。

事有凑巧,刚刚衣服穿的一半,周小驴子来了。二人相见大喜。周小驴子在袖子里取出那张禀帖,钱琼光大略一看,只见上面很有些不懂得的句子,忙把原被告名字记清,又再三斟酌一番,把案由摘叙了三四句,从抽屉里取出来票来填好,立刻派了一个人,叫他跟着周小驴子一同去。然后周小驴子从大襟袋里取出一个红封袋,双手奉上。钱琼光接在手里一掂,似乎觉得甚轻,忙问:“这里头是若干?”周小驴子道:“这里头是四块折席,不成意思,不过送老父台吃杯酒的。”钱琼光踌躇了一回,说道:“不瞒老哥说,兄弟是代理,就要交卸的人。同老哥相好,承老哥照顾这件事,兄弟多也不敢望,只望他一个全数。不在说别的,单是这张票,兄弟从城外一回来就连忙弄好了,专等你老哥来。这票上的字都是兄弟自己写的。倘若照衙门里的规矩办起来,至少也得十天起码,那里有这样快。此事落在别人身上,哼哼,至少也得要他三十只洋!如今只要你十块,真是格外克己的了。”

周小驴子听了他这一番话,又见他不肯收那四块,知道事情不得过场,于是从袋里又挖出两块洋钱,还说:“这两块是治弟代垫的。替朋友办事,少不得也要替他作三分主。”钱琼光道:“兄弟是个爽快人,你老哥替朋友办事也是义气,你索性爽快些再替他添两块。一共兄弟受他八块,你回去开销他十块,我们弄个二八扣。你费了心,我也不另外替你道乏了。”周小驴子又思思索索的半天,好容易才添了一块,说了无数的叨情话,说什幺“这总是老父台照应治弟的,多赏治弟一块买鞋穿罢。”钱琼光无奈。

周小驴子去后,方急忙赶到州里去。虽然晓得堂翁是起得迟的,但是为了道喜,不得不早些过来。此时,合衙门的人因为老爷得了保案,都是喜气冲冲的。钱琼光蟒袍补褂,照例先下门房。常见的那位执帖大爷,已经奉派进省,这天是杂务门兼执帖,钱琼光也是认得的,急忙取出手本交给,托他上去代回,说是禀贺、禀见。杂务门进去了一回,忽然满头是汗,怒冲冲的走回门房,把大帽子摘下往桌子上一撩,说道:“妈的晦气!他升官,人家就该死了!幸亏他得的保举,不过是个虚好看,倘若真正做了知府,那架子更要大呢!倘若做了道台,天都可以撑破!再大更不用说了!总而言之:我们当奴才的不是人!钱太爷,大小像你这样,总得是个官才好!”

钱琼光听了他半天说话,也摸不着头脑,只得搭讪着站起来,说道:“堂翁可曾升帐没有?我还是就进去,还是等一会儿?”杂务门道:“得了保举,早把他喜的睡不着了。今天一早就起来了,忙着做官衔牌,糊对子。因为做牌的来的晚了些,开口就骂人。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搁得住被他‘混帐王八蛋’,骂了去,喝了来!大爷越想越气,不吃这碗饭了!”钱琼光一听堂翁已经起来多时,心上着急,恨不得马上进去才好,后来直等得杂务门气平了,然后领了他进去见的。

这时候区奉仁正在大厅上,就昨夜接的那封喜信搁在面前,旁边坐着几位朋友、官亲,如帐房、书启、二老爷之类,都在那里凑趣。钱琼光进了大厅,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三个头,替堂翁叩喜,又与各位师爷及二老爷相见。堂翁让他坐,然后坐下。区奉仁一面孔得意之色,先开口道:“你是几时晓得的?”钱琼光一想不好说是昨夜里得信,只得回称:“刚刚得信。”区奉仁道:“还是你一个人晓得,还是同城统通晓得?”钱琼光道:“只有卑职一个人得信,所以赶过来先替堂翁叩喜。”区奉仁道:“是啊,我料想他们是不会晓得的。我得的是密保,上头只有抚台自己晓得,连藩台都还不明白哩。还是那年获盗案内,抚台亲口许我的,到如今果然保了出来。可见做上宪的人,又要赏罚分明,又要记性好,夫然后叫人心服。这位抚台,兄弟同他也算投缘的了,将来倒要送副门生帖子去才是。”说着,便同帐房说:“我的话可是不是?”帐房说:“是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