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跌茶碗初次上台盘 拉辫子两番争节礼(第2/5页)

当时,秦小狗子把申守尧拉开之后,即便把衣帽等等一一点交清楚。申守尧留他吃茶也不要,留他吃饭也不要,嘴里虽说不要,两只脚只是站着不肯走。申守尧摸不着头脑,问他:“有什幺话说?”他说:“问申老伯要八个铜钱买糖山楂吃。”可怜申守尧的搭连袋那里有什幺铜钱!但是小狗子开了口,又不好回他没有,只得仍旧进去同太太商量。太太道:“前天当的当,只剩了二十三个大钱,在褥子底下,买半升米还不够。今日又没有米下锅,横竖总要再当的了。你就数八个给他。余下的替我收好,我还要用两天呢!”一霎时申守尧把钱拿了出来。小狗子爬在地下给申老伯磕了一个头,方才接过铜钱,一头走,一头数了出去。

小狗子去了,申守尧听了听后面没有声息,晓得太太已经把老妈窝盘好了,不至于问他要钱,于是一块石头放下。这天仍是太太叫老妈出去当了当买了米来,才有饭吃。等到做好,太太一头吃饭,一头数说道:“当初我嫁你的时候,并不想什幺大富大贵,只图有碗饱饭吃也够了。后来你出来做官,我们老人家还说:‘如今好了,某人出去做了官,你可以不愁的了。’人家做官是升官发财,谁晓得我们做官是越做越穷,眼前当都没得当了!照此一天一天的下去,叫我怎幺样呢!”申守尧听了太太的话,满面羞惭,说道:“我自从出来做官,也总算巴结的了,衙门牌期没有一回不到。时运不济,叫我也没法想!”说罢,连连叹气。太太更是扑簌簌的泪如雨下,索性饭亦不吃了。申守尧看了这个样子,亦只吃了半碗饭,凑巧有朋友来找他,也就出去了。

向来申守尧吃了中饭出门,一定是要半夜里才回来,这天出去了不到两个钟头就回来了。一进门,拍手跳脚,竟把他兴头的了不得!太太见了反觉稀奇,问他:“为什幺大早的回来?”他说:“好了!好了!我们做佐班的向来是被人家压住了头做的,没有人拿我们当作人的。如今好了,有了出头之日了!”太太问他:“怎幺有了出头之日?”申守尧道:“我刚才同朋友出门,走到素来我同他商量借钱的胡太爷家。齐巧胡太爷出差回来,禀见藩台。藩台同他说:“刚刚从院上下来,制台今天已有过话:自从明天起,凡是佐杂一班,一概有个坐位,不像从前只是站着见了。’制台还说:‘大小都是皇上家的官,我瞧他不起,便是亵渎朝廷的命官。坐了下来,他们有什幺话,都可以同他谈谈。’太太,你想这位制台也总算好的了。想我候补了十几年,真正气也受够了。到底如此,彼此坐下谈两句,他也好晓得晓得我。你不记得今年八月里,算命的还说我今年流年腊月大利?看来就此得法,也未可知。而且还有一样,藩台见制台也不过有个坐位,如今我们佐班竟同藩台一样,你想这一跳跳的多高!”

太太听了,寻思了半天,说道:“慢着!你从前不是对我说,你们做官的并不分什幺大小,同制台就同哥儿兄弟一样?怎幺你今儿又说从前都是站着见他呢?站着见他,不就合他的二爷一样吗?”申守尧脸上一红,一时回答不出,歇了好一会,才说道:“如今好了,是用不着站着见他了。”一面支吾,一面心上寻思:“难怪他们妇道之家,不懂得我们当佐杂的,连制台衙门里的一条狗还不如,能够比上他的二爷倒好了!”正想着,又听得太太说道:“你不要骗我了。你站着见也好,坐着见他也好,就是跪着见也好,我只要有钱用,有饭吃,不要当当就好了。”申守尧道:“你不要愁,如今兴了这个规矩,以后就有了指望了,你等着罢。”太太也不理他。

本来次日申守尧是不上衙门的,因为制台有了这句话,又说检班次老的,一天先传见二三十员。自己算了算:“论起资格来,虽然还算不得十二分老,论不定制台高兴,或者多见几个,也未可知。与其临传不到,还是早去伺候的为是。”主意打定,次日一早,仍旧是老妈拿了衣帽跟着到了制台衙门。头天制台的话早已传遍的了,所以到了这天,那些佐贰老爷都兴头的了不得,上衙门的格外来得多。申守尧到了制台大堂底下,换好衣帽,会见秦梅士、隋凤占一干人。隋凤占说是昨晚已蒙藩宪挂牌,今天禀见,带着禀辞。又说蕲州吏目一缺,打听得近两年来,全被前任弄坏了,见了制军,有些话要得当面请示。秦梅士亦预备下多少话,见了制军要面禀。

一干人正在那里簇簇私议,只见藩台、臬台、粮道、盐道,以及各着名局所总办、道班、府班、首府、首县,同、通、州、县班实缺、候补,一起一起的进去出来。从藩、臬起,首府止,出来上轿的时候,一班佐杂老爷都赶着走出来站班。那些大人们,有两位客气的,还同他们点点头;有几个架子大的,便亦昂头不顾的走出去了。

各官自清早七点钟上院,一等等到十二点,制台方才统通见完。然后巡捕拿手本下来,说是传见三十位佐班。某人某人,叫着名字,叫了上去,依着齿序,鱼贯而入,不得搀前落后。各位太爷虽然高兴,毕竟是第一次上台盘。由不得战战兢兢,上下三十六个牙打对。还有几个名字在后的,恐怕不能露脸,便越过几个人跳上前去,前头的人又不答应,便上前去拉他们,后头的不服,又同前头的吵闹起来。巡捕官等得不耐烦,连连催道:“快些罢!──有话下来说!我瞧你这些太爷,怎幺好啊!”那些太爷被巡捕吆喝了两句。不敢则声,一齐放放马蹄袖,跟了进来。走到会客厅上,制台已经站在居中,传谕不要磕头。大众团团请了一个安。制台摊了一摊手,说了一声“坐”,便团团的坐了下来。有些人两只眼睛只管望着大帅,没有照顾后面,也有坐在茶几上的,也有一张椅子上已经有人坐了,这人又坐了下去,以致坐无可坐,又赶到对面,在厅上兜了一个大圈子的。乱了半天,方才坐定。

大家毕恭毕敬,声息俱无,静听大帅吩咐,只听得贾制台说道:“现在各处官场体制,佐杂见首府多半都是站班见的,不要说是督、抚了。我如今破除成例,望你们大家都知道自爱才好。这两天事情忙,过几天我还要挨班传见,当面考考你们。听清爽了没有?”起先众人听制台说要考试,早已彼此面面相觑,一声回答不出。等到临了问“大家听见了没有”,方才有两个答应了一声。制台见话已说完,无可再说,只得端起茶碗送客。隋凤占进来的时候,原预备有许多说话面禀的,及至见了制台,不知不觉,就像被制台把他的气逼住了,半个字也说不出。众人答应“是”,也只得答应“是”,众人端茶碗,也只得端茶碗。刚把茶碗端起,忽听得拍挞一声,不知是谁的茶碗跌碎了。定睛看时,原来是右手末二位那位太爷,不知怎样会把茶碗跌在地下,砸得粉碎,把茶泼了一地,连制台的开气袍子上都溅潮了。制台一面站起抖擞衣裳上的水,一面嘴里说道:“这是怎幺说!这是怎幺说!”急的那位太爷蹲在地上,拿两只马蹄袖掳那打碎瓷片子,弄得袖子尽湿,嘴里自言自语的说:“卑职该死!卑职该死!打碎茶碗,卑职来赔!”制台也不理他。那人掳了一会,无法可想,也只得站了起来。众人至此方看明白,打碎茶碗的不是别人,正是申守尧。原来他此番得蒙制台赏坐,竟自以为莫大之荣宠,一时乐得手舞足蹈,心花都开。一见端茶送客,正想赶着出来,以便夸示同僚。岂知那茶碗托子是没有底的,凑巧他那碗茶又是才泡的开水滚烫,连锡托子都烫热了,他见制台端茶,忙将两手把碗连托子举起,不觉烫了一下,一时要放不敢放,一个不当心,误将指头伸在托子底下,往上一顶,那茶碗拍拉托一声,翻到在地下来了。此时众人既看清是申守尧,直把他羞得满面绯红,无地自容。制台拿他望了两眼,想要说他两句,又实在无可说得,只站起身来,回头对巡捕说道:“以后还得照旧罢。这些人是上不得台盘,抬举不来的。”说完了这句,也不送客,一直径往里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