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骗中骗又逢鬼魅 强中强巧遇机缘

话说唐二乱子唐观察从宫门进贡回来,受了一肚皮的气,又惊又吓,又急又气。回到寓处,脱去衣裳,先吃鸦片烟过瘾。一面过瘾,一面追想:“今日之事,明明是舅爷查三蛋混帐!我想我待他也不算错,拿他当个人托他办事,不料他竟其如此靠不住!你早说办不来,我不好另托别人?何至于今天坍这一回台呢!”往来盘算,越想越气。然而现在的事情少他不得,明晓得他不好,又不敢拿他怎们发作,只好闷在肚里。过足了瘾,开饭吃饭。老爷一肚皮闷气无处发泄,只好拿着二爷来出气,自从进门之后骂人起,一直骂到吃过饭还未住口。

查三蛋见他骂的不耐烦,于是问他:“许人家的二万头怎幺样?”唐二乱子道:“有什幺怎幺样!不过是我晦气,注着破财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叫朋友拿摺子再到钱庄里打二万银子的票子给查三蛋。临走的时候,却朝着查三蛋深深一揖,道:“老哥,这遭你可照应照应愚妹丈罢!愚妹丈钱虽化得起,也不是偷来的!出的也不算少了!我也不敢想甚幺好处,只图个‘财去身安乐’罢!老哥,千万费心!”查三蛋听他的话内中含着有刺,毕竟自己心虚,不禁面上一红一白,想要回敬两句,也就无辞可说了。挣扎了半天,才说得一句道:“我们至亲,我若是拿你弄着玩,还成个人吗。单是他们不答应,也是叫我没有法子!”唐二乱子并不理他。查三蛋同了那个朋友去划银子不题。约摸过了五个钟头的时候,其时已将天黑,唐二乱子见他没有回报,不免心中又生疑虑,便想派人去找他。正谈论间,只见他从外头兴兴头头的进来,连称“恭喜──”。唐二乱子一听“恭喜”二字,不禁前嫌尽释,忙问:“银子可曾交代?进的贡怎幺样了?”查三蛋道:“银子自然交代。贡都进上去了。听说上头佛爷很欢喜,总管又帮着替你说话,已有旨意下来,赏你个四品衔。”唐二乱子道:“甚幺四品衔!我自己现现成成的二品顶戴,进了这些东西,至少也赏我个头品顶戴,怎幺还是四品衔?难道叫我缩回去戴蓝顶子不成?”查三蛋道:“只个不晓得。但是,恩出自上,大小你总得感激。就是你说的有现成的红顶子,这个不相干。──那是捐来的,就是特旨赏的,到底两样。”唐二乱子道:“道台本是四品,也不在乎又赏这个四品衔!”查三蛋道:“这个何足为奇!怎幺有人赏个三品衔,派署巡抚?难道巡抚不比三品衔大些?”终究唐二乱子秉性忠厚,被查三蛋引经据典一驳,便已无话可说;并不晓得凡赏三品衔署理巡抚的都由废员起用一层。他仕路阅历尚浅,这都不必怪他。且说他自从奉到赏加四品衔的资讯,心上一直不高兴。无奈查三蛋只是在傍架弄着,说:“无论大小,总是上头的恩典。到底上起任来,官衔牌多一付。你虽不在乎此,人爱却求之不得。无论如何,明天谢恩总要去的,倘若不去,便是看不起皇上。皇上家的事情,一翻脸你就吃不了。还是依着他办的好。”唐二乱子无奈,只得一一遵行。

到了第二日谢恩下来,无精打采的,也没有拜客,一直回到寓处,心想:“我化了不差十五万银子,只弄到这们一点点好处,真正划算不来!”一个人正低着头乱想,忽见管家拿进一张名片来,说是“有客拜会”。唐二乱子举头看时,只见片子上写着「师林”两个大字,便知又是旗人了。楞了一回,回称:“我不认得这人。他是谁?来拜我做甚幺?”管家道:“小的也问过他们爷们。他们爷们说:他老爷是内务府堂郎中[注:内务府总管属下的官员。]的兄弟。晓得上回文明文老爷拿了老爷一万银子,事情没有办妥。如今这一万银子的事情,连堂官都晓得了,交派他老爷的哥哥查办这事。他老爷的哥哥为着事情忙,所以特地派他四老爷来的,因为自己亲兄弟,各式事情靠得住点。”唐二乱子此时正因一注注的银子化的冤枉,心上肉痛,一听这话,心想:“这桩事怎幺会被内务府堂官晓得?如果内务府堂官用了我的钱,少不得总有好处到我,倘若没有用,这个钱果然被姓文的吃起,也总有个水落石出,不如请他进来问问再讲。”主意打定,便吩咐一声“请”。

此时六月天气,正是免褂[注:即免穿外褂。按礼节会客时于长袍之外须穿外褂,但在三伏天时可以“免褂”。]时候。师四老爷下得车来,身上穿了一件米色的亮纱开气袍,竹青衬衫,头上围帽,脚下千层板的靴子,腰里羊脂玉螭虎龙的扣带,四面挂着粘片搭连袋、眼镜套、扇套、表帕、槟榔荷包,大襟里拽着小朝烟袋,还有什幺汉玉件头,叮呤当啷,前前后后都已挂满。进门的时候,手里还摇着团扇,鼻子上架着大圆墨晶眼镜。走到会客厅坐下。等了一回,主人出来。师四老爷慌忙除掉眼镜,把团扇递在管家手中,因系初见,深深一躬。唐二乱子连忙还礼。礼毕归坐,先叙寒暄。

师四老爷为人着实圆到,见了唐二乱子说了无数若干的仰慕话,又说:“兄弟常常听见家兄提起大名,每恨不能一见;今日齐巧有堂派查办的公事,家兄里头事情多,不得闲,所以派了兄弟来的。所查的事情,老哥想已晓得的了?”唐二乱子道:“恰恰晓得。多承诸位大人及令兄大人费心,兄弟实在感激得很!诸位大人及令兄大人跟前,兄弟还没有过来请安,甚是抱歉!”师四老爷道:“自家人,说那里话来!”唐二乱子道:“文某人同四哥是同衙门?”师四老爷道:“兄弟在银库上行走,文某人在外头当些零碎差使,虽同衙门,却不同在一处,不过晓得有他这幺一个人罢了。现在是上头堂官晓得了这桩事情。不瞒老哥说:这些事情原是瞒上不瞒下,常常有的,就是家兄及兄弟也常常替人家经手。堂官晓得了这件事很生气,说:‘被他这一闹,岂不拿我们内务府的牌子都闹坏了吗!’马上要撤姓文的差使,还要拿他参办。后来是家兄出了一个主意,说:‘文某人这注钱到手不多几天,大约还可以归原。现在不如暂且不拿他发作,由我们下头吓吓他,骗骗他;等他把原银缴了出来,就求上头给他一个恩典。一来保全他的声名,二来拿银子还了原主,亦可见得我们内务府的牌子到底不错。’堂官听了家兄的话,甚以为然,答应照办。谁知家兄事情虽则拉在身上,无奈一天到晚公事忙不了,那里还有工夫管这些闲帐。一搁搁了三天,难为上头堂官倒惦记着这事,今天又问了下来,所以家兄特地派兄弟过来先问问详细情形,好斟酌一个办法。”唐二乱子道:“多蒙费心!”说着,便把姓文的事情细述一遍。又道:“兄弟并不是舍不得这一万银子,为的是情理上说不过去。”师四老爷道:“是哟,等到回去告诉了家兄,再过来禀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