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宴洋官中丞娴礼节 办机器司马比匪人(第3/4页)

次日姊夫上院,抚院便把要委陶子尧到上海的话,告诉了他。他果然又替他舅子着实吹嘘了许多好话。等到下院回到局里,那委办机器的劄子,已经下来了:“先在善后局拨给二万银子,带了去办。如果不够,等到讲定价钱,电禀请示,随时筹拨。”郎舅两个接到这个劄子,自然欢喜。这日他姊夫便叫他把行李搬到公馆里住,说:“不到几天就要远行,搬在一处,至亲骨肉,好畅叙两日。”这里文案自然另委他人,不必细述。次日陶子尧上院谢委,又蒙抚院传上去,着实灌了些米汤,把他兴头的了不得。回到公馆料理行装,又到各衙门同事处辞行,接着各处备酒饯行。一时亦难尽记。

且说这日正是洋务局里几个旧同事,因为他此番奉委,一定名利双收,因此大家借了趵突泉地方,凑了公分备了一席酒替他送行。约的是午刻十二点钟会齐;谁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直至目落西山,约摸有五点多钟时分,大家已等的心焦,才见他坐着姊夫公馆里的四人中轿,吃的醉醺醺而来。大家接着,奉坐献茶。陶子尧先开口道:“今午可巧家姊丈请客,请的是两司、首道、学堂里的总办王观察、营务处洪观察,一定要拉小弟作陪。一直吃到此时方才散席,所以来的迟了一步,累诸公久等!”大家齐说:“还早。”

少顷,摆上席面,自然是陶子尧首坐,其余作陪。菜上一半,酒过三巡,大众都要上来替他把盏,说他“有此宪眷,机器办到之后,一定大有作为。将来却要提拔提拔小弟们。”陶子尧听了,一面孔得意之色,撇着腔说道:“这用说吗!不是兄弟夸口,这山东一省讲洋务的,除掉中丞,竟没有第二个人我可以同他谈得来的。”对面一个同事道:“我们老总要算得这里头在行的了。”陶子尧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谈何容易,就讲到‘在行’两个字!家姊丈办了这几年的洋务局,他只知道外国人三个字。你问他是那几个国度的外国人,看他说得出说不出!兄弟固然没有办过甚幺交涉,然而眼睛前几个国度的名字也还说得出。”大家齐说:“将来上海回来,老总的洋务局一席,只怕就要让给老哥。”陶子尧道:“这也看罢咧。”当夜宴罢回来。次日一早起身,他姊夫替他料理这样,料理那样,很露殷勤。为他一向省俭,是从来不用管家的,特特为为,又把自己的二爷拨出一个,给他带着出门。陶子尧拜别了姊夫、姊姊,带了管家,取道东三府,到潍县上火车,到了青岛。可巧有轮船进口,他便写了票,搬上轮船。等到开船离了岸,那天忽然刮起风来,吹得海水壁立,把个轮船摇荡不止。陶子尧一向是有晕船的毛病,一上船就躺下不能动了。他管家叫张升。本是北边人,没有坐过船,更是撑不住。那风刮了两天两夜不住,他主仆两个,也就困了两天两夜没起。陶子尧上船的时候,有人替他写了一封信,托轮船上一位帐房照应。这帐房姓刘,号瞻光。一上船彼此请教过大名。陶子尧很摆架子,这刘瞻光估量他一定是山东抚台的红人,所以才派他这赚钱差使,一心便想拍他的马屁,口口声声称他陶大人。陶子尧得意非凡。始而要房间,船上没有,刘瞻光就把自己的一间帐房让了出来给他,吃饭是另外开,刘瞻光拿自己的体己菜出来让他吃。等到刮风的时候,他管家困倒了,吃茶吃水,都是刘瞻光派人招呼;自己又时时刻刻过来问候,因此陶子尧心上着实感激。

这天到了上海,风也息了,船也定了,他主仆两个也不晕了。陶子尧是做官人,贪图吉利,因此就择了棋盘街的高升栈。由栈里接客的接着,叫了小车,把行李推着就走。主仆两个另外雇了东洋车,一路跟来。到了栈房,喝过茶,洗过脸,开饭吃过。为着船头上颠播了两天,没有好生睡,因此暂不出门,先在栈中睡了一觉。等到醒来,已是天黑。只见茶房送进一张请客票来。陶子尧接过来一看,上写着:“即请棋盘街高升栈陶子尧大人,驾临四马路老巡捕房对过一品香九号,番酌一叙。勿却为幸!此请台安。”末了一行便是年,月,日。下注三个小字,是“瞻光约”。旁边还注着一行小字,道是“今日山东烟台来,问明柜上探请”几个字。陶子尧看过,便知是轮船上那个帐房了。他一面看条子,一面管家绞上一把手巾,接来揩过,便起身换了一件单袍子,一件二尺七寸天青对面襟大袖方马褂。其时虽交八月,天气还热,手里又拿了一把折扇。叫管家拿了烟袋,夹了护书,跟在后头。走到街上不认得路,只得唤了两部东洋车,叫他拉到一品香。高升栈到一品香能有多远,车夫乐得赚他几个,拉着兜了个圈子方才拉到。主仆二人下车,付过车钱,问了房间,走了进去。刘瞻光即起身相迎,作揖坐下。

其时台面上已有七八个人了:有的头上四转都有些短头发垂了下来,却是梳的净光的匀;又有大衿钮扣上插着一朵鲜花;还有些人不知道是拿什幺熏的,一阵阵的香气喷了过来。这些人穿的衣服,一律都是绫罗绸缎,其中也有一两个些微旧点的,总不及陶子尧的古板。陶子尧是初到上海,由山东临来的时候,姊夫曾叮嘱过他,说:“上海不是好地方,你又是初次奉差,千万不可荒唐!化钱事小,声名事大!”陶子尧做官心切,便把此话牢记在心。自己拿定主意,到了上海,不叫局[注:叫妓女。],不吃花酒,免得上当。

这日,来到一品香,见过主人之后,又照着众人作了一个揖。席上的人也有站起来拱手的,也有坐着不动的。刘瞻光便告诉他,这是某人,这是某人,无非某行买办、某处翻译之类,一一道过姓名。随后又来一个人,同陶子尧一并排坐下。这人两撇蟹钳胡须,年纪四十上下。“请教尊姓、台甫?”那人自称:“姓魏名翩仞。”问他公馆,说是“住在栈里。”刘瞻光也将他姓名报与众人,说:“这位陶大人是山东抚院派来办机器的,是山东通省有名的第一位能员,小弟素来仰慕的。”

众人听说,着实起敬。内中有个专做军装机器的买办,姓仇名五科,听了这话,便想替自己行里拉卖买,就竭力恭维了几句,以示亲热之意。魏翩仞同他坐在一块儿,问长问短,更说个不了。后来主人让他点菜,他说不懂。魏翩仞就替他写了六样。大家又要叫局,刘瞻光托魏翩仞替他代一个。陶子尧一定不肯,说:“诸位请便。兄弟是向不破戒,请免了罢。”众人一定要他叫,他一定不肯叫。后来众人见他急的面红耳赤,也就罢了。当下各人的相好络续来到,也有唱的,也有不唱的。独有魏翩仞叫的是小先生[注:还没有卖身的妓女。],跟局大姐着实标致,一见魏老就伏在他身上,咬了半天的耳朵,席面上的人都说:“老三搭魏老直头恩得来!”老三斜溜了他们一眼,不理众人,仍旧说他的话。此时陶子尧坐在一边,只作不看见。一霎时局已到齐,真正是翠绕珠围,金迷纸醉,说不尽温柔景象,旖旎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