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13页)

翌日早晨,她回到船上,重又躺在遮阳蓬下的长椅上。她还特意整理了一下裙摆,把脚踝好好地盖上。

“虽然和男性相比,我们既无知又可怜,”她继续昨天中断的思路,想到“虽然他们全副武装,虽然他们连26个字母也不让我们学,”(从这些开场白可以看出,显然,昨晚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把她推向了女性阵营。因为她的口吻更像女了人,而且还略带一些洋洋自得的样子),“但又怎样呢,他们不还会从桅杆上摔下来?”说罢,她打了一个大呵欠,然后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船正乘着微风,沿着岸边缓缓前行。岸边峭壁上的城镇,看起来摇摇欲坠,还好有一些大岩石和盘根错节的老橄榄树挡着。岸边有一大片硕果累累的橙树林,飘来阵阵橙子的清香。十几条美丽的蓝海豚,时不时翘着尾巴高高地跃出海面。奥兰多张开双臂(她已经意识到了,双臂没有双腿那样的杀伤力),感谢上帝,她不用骑着高头大马走过白厅,也不用去判处某人死刑。她想,“贫穷也好,无知也好,这些都是女人披在身上保护自己的隐身衣。世界还是留给男人去统治吧。军事野心、权力热以及其他一切男性欲望,尽可通通抛诸脑后,这样就可以尽情地享受人类精神最崇高的喜悦了,那就是,”她大声说,她深受感动时一向如此,“沉思、独处和爱情。”

“感谢上帝,我是一个女人!”她禁不住大声喊道。就在她对自己的性别自豪得几近得意忘形的时候——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一旦陷入对自己性别的狂热之中,都无异于坠入了万劫不复之地——有一个词语拉了她一把。我们此前费尽心力让这个词语安分守己,别出来惹事,但它最后还是趁我们不注意偷溜到了上一个句子的末尾:爱情。“爱情……”奥兰多说道。爱情马上迫不及待地幻化成了肉体,并且洋洋自得。因为不同于其他概念,会满足于抽象状态,它非得以血肉之躯呈现出来,而且还要穿上披风、衬裙、长筒袜和短上衣。因为奥兰多此前所爱的都是女人,而且人总需要一些时间才能适应所谓惯例,所以,虽然她现在自己也是女人,但是她爱的却仍是女人。而意识到自己和所爱之人同性,只会加剧和加深她男儿身时会产生的感觉。因为过去晦暗不明的各种莫名其妙的暗示和神秘,而今都变得清晰明了。在两性间曾有那么一道灰色地带阻隔其中,它将两性间的无数暧昧想法隐藏在阴暗之中。如今这道灰色地带已被抹去。用诗人的话来说,也就是,爱情在美之中重获因虚伪而丧失的一切。终于,她喊了出来,她完完全全懂得了萨沙。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发现之中,仿佛她终于找到了渴求已久的珍宝。她欣喜若狂,简直到了物我两忘的境地,以至于耳旁突如其来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对她来说,都成了一声炮弹的巨响。那个男人说:“小姐,请吧。”他指着地平线,扶她起来。奥兰多发现他的中指上纹了一条三桅帆船。

“英格兰的峭壁,小姐。”船长边说,边抬起刚才举在空中的手行了一个礼。奥兰多再一次愕然,而且其程度要比此前一次剧烈得多。

“老天呀!”她喊道。

还好,人们会以为她是因为重见阔别已久的故土才会如此愕然并脱口惊叫,否则她很难向巴托罗斯船长解释清楚,为何此刻她的内心会如此五味杂陈。怎么告诉他说,现在依偎在他怀里、浑身颤抖的女人,曾经是位公爵和大使?怎么向他解释,穿着棱纹丝裙裳、像百合花一样的她,曾经砍下过人头,曾经在郁金香盛放、蜜蜂飞舞的夏夜,在沃平老阶梯附近的海盗船上,和荡妇一起在装满珠宝的麻袋间鬼混?她甚至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当船长的右手坚定地指向大不列颠群岛的峭壁时,她会如此地大惊失色。

“拒绝和让步”,她低声自言自语道,“多么令人愉快;追求和征服,多么令人生畏;理解和说服,多么令人崇敬。”她并没有觉得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有什么违和之处。然而,越靠近那灰白色的峭壁,她就越感到自己的有罪、耻辱和不洁。这有些奇怪,因为她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们离岸边越来越近。慢慢地,悬在峭壁半空采摘海蓬子[39]的人都清晰可见了。望着他们,奥兰多觉得萨沙——那个离开了的萨沙、那个记忆中的萨沙、那个她刚刚才不经意地理解了的萨沙——犹如一个恶作剧的幽灵一般,袭入了她的体内,上蹿下跳,而且随时可能撩起她的裙子,然后得意地消失不见。她似乎看见萨沙正对着峭壁和那些采摘海篷子的人挤眉弄眼地做鬼脸。这时,传来了水手们的哼唱:“沙扬娜拉,西班牙女郎……”歌词在奥兰多忧郁的心头回荡。她蓦然意识到,无论登陆意味着怎样的舒适、富裕和显赫(因为她无疑可以嫁给某位至少权倾半个约克郡的王公贵族),如果它也同时意味着循规蹈矩、接受奴役和自欺欺人,意味着否定她的爱情,束缚她的手脚,禁锢她的唇舌,限制她的言语,那么她宁愿和乘着的轮船一起掉转头,重新航行到吉普赛人那里去。

然而,在这些匆匆而过的念头之间,忽然升起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似乎是一个光滑、洁白的大理石穹顶。无论眼前的是事实还是幻想,都足以让她目瞪口呆。她望着它,仿佛看到一大群飞舞的蜻蜓迷醉地落在一个盖着鲜嫩青菜的玻璃罩上。在想象的瞬间,它的形状勾起了她最久远、最挥之不去的记忆——在杜希德的起居室里,一个天庭饱满的男人,坐在那里写作,或者说是在凝视,当然不是在看她,因为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身着盛装的她,尽管她不能否认,自己当时是个可爱的小男孩。每当想起那个男人,围绕着那段记忆扩散开去的思绪,就会像粼粼水面上冉冉升起的一轮明月那样,洒下一层恬谧的银光。她下意识地把手伸进怀里(她的另一只手还握在船长的手里),那里好好地藏着她的诗稿。她本可在那里放一个护身符。性别问题——她究竟是哪种性别,而那意味着什么——带来的烦扰渐渐退隐了。她的心满是诗歌的荣光,马洛、莎士比亚、本·琼森以及弥尔顿等人的不朽诗句在她耳边回荡,仿佛大教堂尖塔上的金钟鸣响。她的精神就是那金钟,而那些诗句则是敲钟的金钟锤。而事实上,一开始若隐若现那个让她先联想到诗人前额,继而引发了一系列毫不相关的遐想的大理石穹顶,并不是幻象,而是现实。随着船在泰晤士河顺风前行,那景象渐渐清晰了起来,它果真就是一个耸立精雕细刻的白色尖塔中的一个大教堂穹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