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10页)

历史学家告诉我们,那是大不列颠诸岛有史以来遭遇过的最严重的大霜冻。鸟儿在半空中冻结成冰,石头般坠落地面。在诺维奇,一位年轻、身体健壮的农妇,正要走过路对面,却在街角遭遇了一阵冰冷的飓风,目击者眼睁睁地看着她瞬间化为粉末,和尘土一起被卷过屋顶。被冻死的牛羊不计其数。尸体冻住了,和床单紧紧地黏在了一块儿。遇见一整群被冻结在路上一动不动的猪,一点也不稀奇。田野上随处可见被冻僵的牧人、农夫、马群和驱鸟的小男孩,他们都是在动作的瞬间被冻住的,一个人的手还放在鼻子上,另一个人的酒瓶还在嘴唇上,还有一个则刚举起一块石头,想要扔向一个乌鸦群——那些乌鸦似乎刚吃饱,正坐在距离他一码远的树篱上。大霜冻实在太严重了,不时导致石化现象。人们普遍认为,德比郡某些地方岩石数量剧增的原因,并不是火山爆发,因为根本就没发生过火山爆发,而是一些不幸的旅人被冻僵了,然后就在原地变成了石头。教会对此也束手无策;虽然有一些地主将这些遗迹视为神圣,但绝大多数地主不是把他们用作地标、给羊擦痒的桩子,就是根据石头的形状把它们用作牲畜的饮水槽——直到今天,它们依然被用作这些用途。

然而,正当乡村经济陷于停顿,人们遭受着极端困苦之时,伦敦却沉浸在一片穷奢极欲的狂欢之中。新国王把皇宫设在格林威治,想要趁着加冕礼收买人心。他命人把冰封了二十多英尺的河流和两岸六到七英里内的地方都打扫干净,然后在上面布置曲径、街巷、酒水摊位等,将其装饰成公园或游乐场,而这一切都由他承担费用。至于他自己和那些朝臣们,他则专门在皇宫大门的正对面预留了一块特定的场地,和公共区域只用一条丝绳隔开。这里立即成为了英国上流社会的核心。满脸胡须、脖上围着白色轮状皱领的大政治家们在皇家宝塔的深红色遮棚下处理国家大事。军队高官在鸵鸟羽毛覆盖着的斑纹凉亭下,计划如何征服摩尔人和攻陷土耳其。海军上将手拿酒杯,在狭窄的小路踱来踱去,声情并茂地讲述西北航道和西班牙无敌舰队的故事。情侣们在铺着黑貂皮的长沙发床上谈情说爱。王后和侍女出来散步时,撒向空中的玫瑰花瓣犹如冻雨一般纷纷落下。彩色的气球静止地浮在空中。到处都用雪松和橡木燃烧起了巨大的篝火,由于其中加了大量的盐,所以那些火焰都同时呈现出绿色、橙色和紫色。然而无论火烧得多旺,都无法融化那已经坚硬得像钢一样的透明冰层。冰层很透,人们甚至可以看到几英尺深的冰层下的景象:这有一只鼠海豚,那有一只比目鱼。成群的鳗鱼一动不动地挺在那里,似乎是在发呆;它们是真的死了,还是只是假死,在回暖后会复活,这个问题让一些哲学家难以回答。在伦敦桥附近,河流被冻结了大约20英寻[7];在那儿可以清楚地看到,河床上有一艘失事的平底货船,它是去年秋天因超载苹果而沉没的。一位身穿格子呢上衣和环形裙子的老妇,打算乘船去对岸的萨里郡卖水果,而现在她坐在船上,膝上都是苹果,所有人看了,都觉得她正打算接待某位主顾,然而她冻成青色的嘴唇告诉了人们事实的真相。这是詹姆斯国王特别爱看的一景,他会带一班朝臣一起去细看。总而言之,在白天,那是最壮丽而令人快乐的场景。但狂欢的高潮在晚上。冰冻一直持续;夜晚一片死寂;月亮和星星在天空中闪耀着钻石般的冷光;朝臣们伴着长笛和喇叭的优美旋律,在冰面上翩然起舞。

确实,奥兰多不是那种舞步轻盈、擅长跳库兰特舞[8]和沃尔特舞[9]的人;他在动作笨拙之余,还有点心不在焉。比起那些奇异的外国舞,他更喜欢自己从小跳惯了的简单的本国舞。事实上,1月7日傍晚,大约六点钟,他刚刚跳完一支四对方舞[10]或小步舞的时候,瞥见了一个人影从莫斯科大使馆的亭子里出来;他顿时好奇心大发,因为那人身穿宽松的俄罗斯束身衣裤,使人辨认不出是男是女。那位姓名和性别都还未知的人,中等身材,看起来很苗条,一身牡蛎色的天鹅绒,上面有罕见的绿色皮毛镶边。但是这些细节,都被那人整体散发出来的非凡魅力淡化了。奥兰多的脑海里迅速升腾起各种最异乎寻常和荒诞不经的意象和比喻:西瓜、菠萝、橄榄树、绿宝石、雪狐,而这些都是在三秒钟之内同时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意象;他不知道自己是听到她、闻到她、看到她还是三者都有。(虽然我们一刻也不能暂停叙述,但是,在这里,我们需要快速地提醒各位读者,这个时候出现在奥兰多脑海中的所有这些意象,都极其简单和符合他的感觉,而且大多数来自于他小时候喜欢闻的东西。但如果说他的感觉是简单的,它们同时却又极其强烈,使人难以停下来去寻求个中原因。)……西瓜、绿宝石、雪狐——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赞美着。当那个男孩,唉,一定是个男孩——没有女人能在冰上如此灵活敏捷——几乎是踮着脚尖从自己面前滑过时,奥兰多懊恼得直扯头发,因为,如果那个人和他同性,他就不可能去拥抱他了。但当那滑雪者滑近一些时,奥兰多发现,尽管那人的双腿、双手和姿势都像男孩,但没有男孩会有那样的嘴巴、那样的胸脯和那样的双眼。那双眼如此晶莹碧透,仿佛是从深海里打捞上来的。最后,那人停了下来,优雅地向国王行了一个屈膝礼;那时国王正和一名渴望加官进爵的贵族跳曳步舞,并经过这里。她站的地方离奥兰多只有一手之距——她是女人。奥兰多凝视着她,禁不住颤抖了起来,而且感觉忽冷忽热;渴望投身到夏天的空气中;想要踩碎脚底的橡树子;想要激情拥抱山毛榉树和橡树。事实上,他紧抿双唇,又微微打开一点,仿佛要咬些什么;随后又闭上,仿佛已经咬过了。而在这一切发生时,欧弗洛绪涅小姐正依偎着他的手臂。

后来,他获知,那位陌生女人名叫玛柔莎·斯坦尼洛夫斯卡·达格玛·娜塔莎·伊莉亚娜·罗曼诺维奇,是位随同莫斯科大使来参加新国王加冕礼的公主;那位莫斯科大使是她的叔叔,也有可能是父亲。人们对莫斯科人知之甚少。他们长着大胡子,带着裘皮帽,一言不发地坐着,时不时喝一口黑色的不明液体,然后吐到冰面上。他们不讲英语,有些人会法语,但英国宫廷里会法语的人寥寥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