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10页)

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他长叹一声道:“我孤独。”——这是他在这部传记中第一次开口说话。他快步向山顶走去,穿过了蕨草地、山楂林,惊动了野鹿、野鸟,来到一棵树冠如盖的橡树底下。这个地方海拔很高,可以一眼望见十九个英格兰的郡;如果天清气朗,更是可以看见三十个,甚至四十个。有时候,他还能望见波浪翻滚的英吉利海峡;河流以及航行其上的船只;正在起航的西班牙大帆船;西班牙无敌舰队喷吐着浓烟,还不时传来沉闷的炮声;海岸线上的要塞;绿草地上的城堡;这一座瞭望塔,那一座堡垒;还会有一些巨大的宅邸,就像奥兰多父亲的那座一样,大得就像山谷里一座城墙围绕的乡镇。东边,是伦敦的尖塔和笼罩城市的浓雾;有时候,在天边,如果风向正好,还能看见斯诺登峰[2]隐约在云间的陡峭山尖和锯齿状岩崖。奥兰多站在那里点数、凝望和辨认了好一会儿。那是他父亲的大宅;那是他叔叔的。那边树林里的三座大塔楼都是他姑姑的。那块石楠丛生的荒地是他们的,那片树林子也是;还有那只野鸡、那头鹿、那只狐狸、那匹獾和那只蝴蝶。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扑向——他的动作里包含着某种激情,用“扑向”这个词恰到好处——橡树脚下的地面。面对夏天种种稍纵即逝的景象,他热切地想要感受身下像脊骨一样隆起的大地;他把橡树虬劲的根须想象成了大地隆起的脊骨;或者,在一个又一个联想中,那会是他胯下骏马的马背或一艘颠簸着的轮船的甲板——其实,它可能是任何东西,只要那东西坚实,因为他渴求某种东西,能够让自己漂浮的心有所依靠。他的内心充满挣扎;每天傍晚大概这个时间,他只要外出散步,这颗心就会情海翻波,久久不能停息。所以,他喜欢来到这棵橡树底下,把心系在上面;当他躺在地上的时候,心中涌动的一切就会慢慢地平静下去。细密的树叶静静地挂着,路过的鹿停下了脚步,灰白的夏日云朵纹丝不动。他的四肢在大地之上变得越来越沉重;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渐渐地,小鹿向前走近了一些,白嘴鸦在他周围盘旋,燕子俯冲下来,前后翻飞,蜻蜓子弹般疾速掠过,仿佛夏日傍晚所有爱欲缠绵的活动,都在他的身体周围,像网一样交织了起来。

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夕阳落得很快,天边的白云被染成了绯红色,山峦变成了紫罗兰色,森林一片青黛,山谷则已被黑暗所笼罩——远方传来了一阵小号声。奥兰多一跃而起。那尖锐的声音是从山谷传来的。它来自下面一处被黑暗笼罩着的地方;一处经过精心筹划的密集的地方;一座迷宫;一个乡镇;它来自山谷中他那所大宅院的中心。声声单调重复的喇叭声夹杂着其他刺耳声音。他刚才往下望的时候,那个地方还是黑压压一片,现在却转眼间变得灯火通明了。有些急促移动的微弱灯火,应该是仆人们在走廊上快步走去回应召唤;另外一些是又高又亮的灯,应该是在迎接即将参加晚宴的宾客;还有一些不断上下浮动的光,应该是拿在一群侍从的手里的灯,那些仆人屈膝、下跪、起来、迎接,尊敬有加地护送一位从四轮马车上下来的高贵的公主进入室内。马车掉转头,驶进院子里去了。骏马甩动着尾巴。女王已经驾临。

奥兰多不再眺望,迅速地跑了下山。从一扇偏门进去后,他飞快地跑上螺旋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脱下长袜,扔到一边,又脱下无袖短上衣,扔到另一边。然后匆匆地浸洗了一下头发,擦洗了一下手,修剪了一下指甲。借着一面不到六英寸的镜子和一对旧蜡烛的光,他不到十分钟——有可靠的时钟为证——就穿戴好了:猩红色马裤、花边衣领、塔夫绸马甲和鞋子上的玫瑰花结足足有两朵大丽花那么大。他准备就绪,红光满面,心情激动。但他已经严重迟到了。

沿着熟悉的捷径,他匆匆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和楼梯,快步走向五英亩外、位于宅院另一端的宴会厅。但走到半路,在仆人们居住的后院,他停了下来。斯图克里太太起居室的房门开着——显然,她已经带着所有钥匙,等候女主人的吩咐去了。但在仆人餐桌的旁边,正坐着一个肥胖、邋遢的男人,手边摆着一个大啤酒杯,面前放着一张纸;他身穿棕色粗呢衣服,白色轮状皱领有点儿脏。他手里握着一支笔,但没在写东西,似乎是正在脑子里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地构思着些什么,要一直等到它们聚拢成他满意的形状或态势的时候才打算下笔。他的眼睛又圆又凸,阴沉浑浊,像某种纹理奇怪的石头,直勾勾地看着一处,因而没有注意到奥兰多。尽管很赶时间,奥兰多还是突然停了下来。这是一个诗人吗?他正在写诗吗?“请告诉我,”他想说,“这世界的一切”——因为他对诗人和诗歌有着最狂热、最荒诞、最夸张的幻想——但要怎么和一个没有看见你的人说话呢?要怎样和一个看见食人魔、森林之神或海洋深处的人说话呢?所以,奥兰多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男人在手指间来来回回地转笔;凝视着某处;沉思;然后突然飞快地写下六七行,并抬起眼睛。奥兰多害羞得拔腿就跑,当他去到宴会厅时,刚好来得及惶恐地下头,并跪下,为伟大的女王双手递上一碗玫瑰花水。

由于羞怯不敢抬头,他除了女王浸在水里戴着戒指的双手,什么也没有看见;但这就足够了。这是一只令人过目不忘的手;瘦削、手指纤长而佝曲,像王权宝球,又像王权宝杖;刚健、暴躁而又病态;同时却又君临天下;举起之时往往意味着人头落地;他暗想,这只手长在一副衰老的躯体上,那躯体闻起来就像用樟脑丸保存皮衣的橱柜;但那副躯体用华衣美裳和金银珠宝装饰着,而且虽然受到坐骨神经痛折磨,但也依然挺直;纵然被数不清的恐惧威胁着,它也绝不会退缩。此外,女王的双眼是淡黄色的。所有这些,都是看着那几颗硕大的戒指在水中闪烁时,他所感受到的。突然,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头上——或许,他所看到的这些,对历史学家们全无用处。其实,他的脑海一片混乱,充满着各种极不协调的意象——黑夜和耀眼的蜡烛,邋遢的诗人和高贵的女王,静寂的旷野和嘈杂的仆人——以至于他什么也没看见,或者说,只看到了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