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第2/3页)

菲利普把坐椅向前挪了挪,接着阿特尔涅把那些照片摆在他面前的桌上。他惊奇地注视着,有好一会儿,他屏息凝气,一声不吭。他伸长手去拿其他几张照片,阿特尔涅随手把它们递了过来。那位谜一般的画师的作品,他从来未看到过。界眼一看,他倒被那任意的画法弄糊涂了:人物的身子奇长,脑袋特别小,神态狂放不羁。这不是现实主义的笔法,然;而,这些画面还是给留下一个令人惴惴不安的真实印象。阿特尔涅迫不及待地忙着作解说,且使用的全是些鲜明生动的词藻,但是菲利普只是模模糊糊地听进了几句。他感到迷惑不解。他莫名其妙地深受感动。在他看来,这些图画似乎有些意思,但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意思。画面上的一些男人,睁大着充满忧伤的眼睛,他们似乎在向你诉说着什么,你却又不知所云;带有方济各会或多明我会特征的长脚修道士,一个个脸红脖子粗,打着令人莫名其妙的手势。有一张画的是圣母升天的场面。另一幅是画耶稣在十字架上钉死的情景,在这幅画里,画家以一种神奇的感情成功地表明,耶稣的身躯决不是凡人那样的肉体,而是神圣之躯。还有一幅耶稣升天图,上面画着耶稣基督徐徐升向太空,仿佛脚下踩的不是空气而是坚实的大地:基督的使徒们欣喜若狂,举起双臂,挥舞着衣巾,这一切给人以一种圣洁的欢愉和狂喜的印象牙所有这些图画的背景凡乎都是夜空:心灵之夜幕,地狱阴风飕飕,吹得乱云飞渡,在闪闪烁烁的月光照射下,显得一片灰黄。

这当儿,菲利普想起当年克拉顿深受这位令人不可思议的画师的影响的事情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目睹这位画师的遗墨。他认为克拉顿是他在巴黎所熟识的人中间最最有趣的。他好挖苦人,高傲矜夸,对一切都怀有敌意,这一切使得别人很难了解他。回首往事,菲利普似乎觉得克拉顿身上有股悲剧性的力量,千方百计想在绘画中得到表现,但终究未能得逞。他那个人性格怪异特别,好像一个毫无神秘主义倾向的时代那样不可理解;他对生活不能忍受,因为他感到自己无法表达他微弱的心跳所暗示的意义。他的智力不适应精神的功能。这样看来,他对采取新办法来表现内心的渴望的那位希腊人深表同情也就不奇怪了。菲利普再次浏览那些西班牙绅士们的众生相,只见他们脸上皱纹纵横,翘着尖尖的胡子,在浅黑色的衣服和漆黑的背景映衬下,他们的脸显得十分苍白。埃尔·格列柯是位揭示心灵的画家。而那些绅士,脸色惨白,形容憔悴,但不是由劳累过度而是由精神备受压抑才这样的。他们的头脑惨遭摧残。他们走路时,仿佛对世界之美毫无意识似的。因为他们的眼睛只是注视着自己的心,所以他们被灵魂世界的壮观搞得眼花缘乱。没有一个画家能像埃尔·格列柯那样无情地揭示出世界不过是临时厕身之地罢了。他笔下的那些人物是通过眼睛来表达内心的渴望的:他们的感官对声音、气味和颜色的反应迟钝,可对心灵的微妙的情感却十分灵敏。这位卓越的画家怀着一颗菩萨心肠到处转悠,看到了升入天国的死者也能看到的形形色色的幻物,然而他却丝毫不感到吃惊。他的嘴从来就不是一张轻易张开微笑的嘴。

菲利普依然缄默不语,目光又落到了那张托莱多的风景画上。在他眼里,这是所有的画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幅。他说什么也不能把自己的目光从这幅画上移开去。此时,他心里不由得生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情感,他感到自己开始对人生的真谛有了新的发现。他内心激荡着一种探险的激清。瞬息间,他想起了曾使他心力交瘁的爱情:爱情除了眼下激起他内心一阵激动之外,简直微不足道。他注视着的那幅画很长,上面画着一座小山。山上房舍鳞次栉比,拥挤不堪;照片的一角,有个男孩,手里拿着一张该城的大地图;另一角站着位象征塔古斯河的古典人物;天空中,一群天使簇拥着圣母。这种景致同菲利普的想法正好相悻,因为多年来他一直生活在这样一个圈子里,这个圈子里的人们唯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为尊。然而,他这时又再次感觉到,比起他先前竭力亦步亦趋地加以模仿的那些画师们所取得的成就来,埃尔·格列柯的这幅画更具有强烈的真实感。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这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他听阿特尔涅说画面是如此的逼真,以致让托莱多的市民来看这张画时,他们还能认出各自的房屋来。埃尔·格列柯笔下所画的正是他眼睛所看到的,但他是用心灵的眼睛观察人生的。在那座灰蒙蒙的城市里,似乎飘逸着一种超凡越圣的气氛。在惨淡的光线照耀下,这座心灵之城看上去既不是在白天,也不是在黑夜。该城屹立在一座绿色的山丘之上,但这绿色却又不是今世所见的那种色彩。城市四周围着厚实的城墙和棱堡,将为祷告、斋戒、懊悔不已的叹息声和禁锢的七情六欲所摧毁,而不是为现代人所发明创造的现代机器和引擎所推倒。这是上帝的要塞。那些灰白色的房屋并非是用一种为石匠所熟知的石头砌成的,那样子令人森然可怖,不知道人们是怎样在这里面生活的。你穿街走巷,看到那儿恰似无人却不空,大概不会感到惊奇,那是因为你感觉到一种存在虽说看不见摸不着,但内心深处却感到它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缘故。在这座神秘的城市里,人的想象力颤摇着,就好比人刚从亮处走进黑暗里一般。赤裸裸的灵魂来回逡巡,领悟到不可知的东西,奇怪地意识到经验之亲切却又不可言喻,并且还奇怪地意识到了绝对。在那蔚蓝的天空,人们看到一群两胛插翅的天使簇拥着身穿红袍和蓝外套的圣母,但毫不觉得奇怪。那蔚蓝色的天空因具有一种由心灵而不是肉眼所证明的现实而显得真实可信,那朵朵浮云随着缕缕奇异的犹如永堕地狱的幽灵的哭喊声和叹息声的微风飘动着。菲利普感到该城的居民面对这一神奇的景象,无论是出于崇敬还是感激,都不感到惊奇,而是自由自在,一意孤行。

阿特尔涅谈起了西班牙神秘主义作家,议论起特雷莎·德阿维拉、圣胡安·德拉克普斯、弗赖·迭戈·德莱昂等人。他们都对灵魂世界怀着强烈的情感,而这灵魂世界菲利普只有在埃尔·格列柯的画作中才能体会得到:他们似乎都有触摸无形体和看到灵界的能力。他们是他们那个时代的西班牙人,在他们的心里,一个伟大民族的光辉业绩都在颤抖。他们的想象中充满了美利坚的光荣和加勒比海的四季常绿的岛屿;他们的血管里充满了由长期同摩尔人作战磨练出来的活力;他们因为自己是世界的一代宗师而感到骄傲;他们感到自己胸怀天涯海角、黄褐色的荒原、终年积雪的卡斯蒂尔山脉、阳光和蓝天,还有安达卢西亚鲜花怒放的平原。生活充满了激情,色彩斑斓。正因为生活提供的东西太多,所以他们的欲望永无止境,总是渴望得到更多更多。正因为他们也是人,所以他们的欲壑总是填不平,于是,他们将他们的勃勃生气化为追求不可言喻的东西的激情。阿特尔涅有段时间借译诗以自遣,对找到个能读懂自己的译稿的人,他不无高兴。他用其优美动听且带着颤抖的嗓音,背诵起对灵魂及其情人基督的赞美诗,以及弗赖·卢易斯·德莱昂开头写着en una noche oscura和noche serena的优美诗?K囊敫逦奶?简朴,但不无匠心。他觉得,无论怎么说,他所用的词藻正体现了原作那虽粗糙然而雄浑的风韵。埃尔·格列柯的图画解释了诗歌的含义,而诗歌也道出了图画中的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