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第2/3页)

"嗯,你希望我对你说些什么呢?要我恭维你一句,说这是幅好画?没门儿。要我夸你一声,说画得挺不错的?没门儿。要我说这幅画总还有些可取之处吧?一无是处。要我点出你的画毛病在哪儿?全都是毛病。要我告诉你怎么处置?干脆把它撕了。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

普赖斯小姐脸色惨白。她火极了,他竟当着奥特太太的面如此羞辱她。她虽然在法国呆了很久,完全听得懂法语,但要她自己讲,却吐不出几个词儿来。

"他没有权利这样对待我。我出的学费一个于儿也不比别人少,我出学费是要他来教我。可现在瞧他,哪儿是在教我!"

"她说些什么?她说些什么?"富瓦内问。

奥特太太支吾着,不敢转译给他听。普赖斯小姐自己用蹩脚的法语又说了一遍:

"Je vons paye pour m'apprendre."

画师眼睛里怒火闪射,他拉开嗓门,挥着拳头。

"Maia,nom de Dieu,我教不了你。教头骆驼也比教你容易。"他转身对奥特太太说:"问问她,学画是为了消闲解闷,还是指望靠它谋生。"

"我要像画家那样挣钱过日子,"普赖斯小姐答道。

"那么我就有责任告诉你:你是在白白浪费光阴。你缺少天赋,这倒不要紧,如今真正有天赋的人又有几个;问题是你根本没有灵性,直到现在还未开窍。你来这里有多久了?五岁小孩上了两堂课后,画得也比你现在强。我只想奉劝你一句,趁早放弃这番无谓的尝试吧。你若要谋生,恐怕当bonne a tout fatre也要比当画家稳妥些。瞧!"

他随手抓起一根炭条,想在纸上勾画,不料因为用力过猛,炭条断了。他咒骂了一声,随即用断头信手画了几笔,笔触苍劲有力。他动作利索,边画边讲,边讲边骂。

"瞧,两条手臂竟不一样长。还有这儿的膝盖,给画成个什么怪模样。刚才我说了,五岁的孩子也比你强。你看,这两条腿叫她怎么站得住呀!再瞧这只脚!"

他每吐出一个词,那支怒不可遏的炭笔就在纸上留下个记号,转眼间,范妮·普赖斯好几天来呕心沥血画成的画,就被他涂得面目全非,画面上尽是乱七八糟的条条杠杠和斑斑点点。最后他把炭条一扔,站起身来。

"小姐,听我的忠告,还是去学点裁缝的手艺吧。"他看看自己的表。"十二点了。A la semaine prochaine,messieurs."

普赖斯小姐慢腾腾地把画具收拢来。菲利普故意落在别人后面,想宽慰她几句。他搜索枯肠,只想出这么一句:

"哎,我很难过。这个人多粗鲁!"

谁知她竟恶狠狠地冲着他发火了。

"你留在这儿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个?等我需要你怜悯的时候,我会开口求你的。现在请你别挡住我的去路。"

她从他身边走过,径自出了画室。菲利普耸耸肩,一拐一瘸地上格雷维亚餐馆吃午饭去了。

"她活该!"菲利普把刚才的事儿告诉劳森之后,劳森这么说,"环脾气的臭娘们儿。"

劳森很怕挨批评,所以每逢富瓦内来画室授课,他总是避之唯恐不及。

"我可不希望别人对我的作品评头品足,"他说。"是好是环,我自己心中有数。"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希望别人说你的大作不高明吧,"克拉顿冷冷接口说。

下午,菲利普想去卢森堡美术馆看看那儿的藏画。他在穿过街心花园时,一眼瞥见范妮·普赖斯在她的老位置上坐着。他先前完全出于一片好心,想安慰她几句,不料她竟如此不近人情,想起来心里好不懊丧,所以这回在她身边走过时只当没看见。可她倒立即站起身,朝他走过来。

"你想就此不理我了,是吗?"

"没的事,我想你也许不希望别人来打扰吧?"

"你去哪儿?"

"我想去看看马奈的那幅名画,我经常听人议论到它。"

"要我陪你去吗?我对卢森堡美术馆相当熟悉,可以领你去看一两件精采之作。"

看得出,她不愿爽爽快快地向他赔礼道歉,而想以此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那就有劳你了。我正求之不得呢。"

"要是你想一个人去,也不必勉强,尽管直说就是了,"她半信半疑地说。

"我真的希望有人陪我去。"

他们朝美术馆走去。最近,那儿正在公展凯博特的私人藏画,习画者第一次有机会尽情尽兴地揣摩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以前,只有在拉菲特路迪朗一吕埃尔的画铺里(这个生意人和那些自以为高出画家一等的英国同行不一样,总是乐意对穷学生提供方便,他们想看什么就让他们看什么),或是在他的私人寓所内,才有幸看得到这些作品。他的寓所每逢周二对外开放,入场券也不难搞到,在那儿你可以看到许多世界名画。进了美术馆,普赖斯小姐领着菲利普径直来到马奈的《奥兰毕亚》跟前。他看着这幅油画,惊得目瞪口呆。

"你喜欢吗?"普赖斯小姐问。

"我说不上来,"他茫然无措地回答。

"你可以相信我的话,也许除了惠司勒的肖像画《母亲》之外,这幅画就是美术馆里最精采的展品了。"

她耐心地守在一旁,让他仔细揣摩这幅杰作的妙处,过了好一会才领他去看一幅描绘火车站的油画。

"看,这也是一幅莫奈的作品,"她说,"画的是圣拉扎尔火车站。"

"画面上的铁轨怎么不是平行的呢?"菲利普说。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反问道,一脸的傲慢之气。

菲利普自惭形秽,范妮·普赖斯捡起目前画界议论不休的话题,凭着自己这方面的渊博知识,一下子就说得菲利普心悦诚服。她开始给菲利普讲解美术馆内的名画,虽说口气狂妄,倒也不无见地。她讲给他听各个画家的创作契机,指点他该从哪些方面着手探索。她说话时不时地用大拇指比划着。她所讲的这一切,对菲利普来说都很新鲜,所以他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也有点迷惘不解。在此以前,他一直崇拜瓦茨和布因-琼司,前者的绚丽色彩,后者的工整雕琢,完全投合他的审美观。他们作品中的朦胧的理想主义,还有他们作品命题中所包含的那种哲学意味,都同他在埋头啃读罗斯金著作时所领悟到的艺术功能吻合一致。然而此刻,眼前所看到的却全然不同:作品里缺少道德上的感染力,观赏这些作品,也无助于人们去追求更纯洁、更高尚的生活。他感到惶惑不解。

最后他说:"你知道,我累坏了,脑子里再也装不进什么了。让咱们找张长凳,坐下歇歇脚吧。"

"反正艺术这玩意儿,得慢慢来,贪多嚼不烂嘛,"普赖斯小姐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