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3/6页)

说完用烂袖口子抹了一把眼泪,倒倒倒地采了起来。别的女人也不再答理嘉和了,只管自己满腹心事地你追我赶起来,眼里,便再也没有了一个杭嘉和。

夜里,天上打起了闪雷,胡公庙被仲春的雨吞蚀着,窗外是一个漆黑的世界,说不出来的不祥,也不知深浅浓淡,就在黑暗中,向那些年轻鲜活而又颤栗的心虎视眈眈着。嘉和点着的那一豆烛灯,莹莹地发的竟是绿光,他听着庙外山溪哗哗的涨水声,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才能继续坚持下去。

他便只好再拿了《桃花源记》来读: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恰在此时,哗啪一声,墙上掉下一大块粉皮,半砸在嘉和头上,半砸在了《桃花源记》上。幸亏不大,因潮湿也没扬起灰尘,只是彻底砸掉了嘉和好容易鼓起来的这点读书的兴趣。他呆呆地看着那块被潮湿的气候浸软了的石灰块,哺哺自语说:“真是落英缤纷啊。”便一把推开了书和石灰块。

呆坐了一会儿,却是无法平息了心中的块垒,取出了纸笔,想一泄白天所见不公正且愚昧之事又无能为力的一肚子窝火。搜肠刮肚地想了半日,也是找不到一个字,没奈何,便抄了一段《富春谣》,来平息自己。

富阳江之鱼,富阳山之茶,

鱼肥卖我子,茶香破我家。

采茶妇,捕鱼夫,官府拷掠无完肤。

吴天何不仁!此地亦何辜!

鱼何不生别县,茶何不生别都?

富阳山,何日摧?

富阳江,何日枯?

山摧茶亦死,江枯鱼始无。

放戏!

山难摧,江难枯,我民不可苏!

录罢,他呆呆地坐在木板椅子上,再也想不出,还能干什么了。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见窗栏格格格地响了起来,黑暗中这个声音,格外地令人毛骨惊然。嘉和一个翻身,跳得老远,问:“谁?”

声音停止了,嘉和以为是风吹动了的响声,松了口气,走到窗前,孰料窗栏又格格格地响了起来,嘉和一口气吹灭了烛光,问:“谁?再不应我喊人了。”

里外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哗哗的山雨,一个微弱的女人的声音:“杭少爷,是我,杭少爷,是我……”

那个声音凄婉无比,犹如《聊斋》中夜半出没的孤女鬼魂。

“你是谁?”

“我是……我是……”

只听门外咕步一声,像是人翻倒了的声音,嘉和连忙点了灯,门一打开,一个湿淋淋的女人就跌了进来。

嘉和大吃了一惊,扶起一看,不是别人,却是跳珠。她是一身的泥巴,也不成了个样子,脸又脏,露出苍白的脖颈,额角、耳根又是血淋淋的,像是被谁捉抓过了。嘉和把她扶在椅子上,也不敢再问她什么,赶紧就关了门,给她洗脸擦手,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喝了,好半天,跳珠缓过了气来。

嘉和才问:“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来。”

跳珠就咕隆略地又跪下了,额头磕在了泥地上,说:“杭少爷救我一命吧!杭少爷不救我,我是活不成了。”

杭嘉和连拖带拉地把跳珠又搬回到椅子上去,说:“你要再这么跪着,我就不理你了。”

跳珠这才安静了下来,流着眼泪,把前后的经过跟嘉和说了。

原来跳珠本是江西委源地方人,家虽住茶乡,但父亲在外做小本茶叶生意,养了一家七八口的人。不料又飞来横祸,父亲和大哥在长江上遇着了风浪,父亲淹死了,大哥被救起,这个救跳珠大哥的人,正是此地山中的一个茶家,被茶商雇了去押船的。

父亲死后,一家人便掉进了苦海,长兄一是为了感激救命之恩,二是为了家里省口饭,便把十四岁的跳珠,许给了恩人的傻瓜儿子做童养媳。

恩人家里也是穷,但是对跳珠一直都很好,那时她又小,见了白痴也不害怕。如今五年过去了,跳珠已经十九岁,在农村,就是个大姑娘了。前几年,家里的人便逼了她去和傻瓜圆房。傻瓜也是,别的事情不知,这件事情倒是记在心里,有事没事,人前人后,抓一把捏一把,口水鼻涕一齐流,吓得跳珠逃都没处逃。

近段时间,本是茶农的大忙时节,圆房的事情便拖了下来。跳珠也松了口气,以为又可挨过一年。哪里晓得,这几日,家里人又穷凶极恶地逼她圆房。今天夜里,二者竟然就把她锁进傻瓜房间,那傻瓜又咬又抓,和跳珠打成一团,逼得跳珠跳了窗子逃出来。大雨谤沦,黑夜弥漫,这样一个孤苦伶仔的女孩子,又能往哪里逃呢?“睁开眼睛看看,我是没有一块屋檐可以藏身,杭少爷,我除了奔你来,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啊。”跳珠呜呜咽咽地哭着,泣不成声。

杭嘉和在她的身边,走来走去,紧握拳头,犹如一只困兽,嘴里也翻来覆去地念叨:“太黑暗了!太黑暗了!太黑暗了!”

跳珠止了哭声,说:“杭少爷,你白天在山上讲的道理,别看我嘻嘻哈哈,我全部都听进心里去了,我本来就不愿意认命,凭什么我跳珠就偏要和个傻瓜过一辈子?我现在已经晓得了,有个卢骚的人,也是讲过的,人都是爹娘养的,生下来命都是一样的,不分什么高低贵贱的,我跳珠就是死,也不肯和那个鼻涕阿三拜堂!要我的命,我就去死好了,大不了到阴间见我的爹去……”

她开始激奋,滔滔不绝地诉说。嘉和倒有些奇怪,看着这湿淋淋的村姑,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体?现在是最忙的时光,女人要采茶,男人要挖笋,还要插秧,这种时候,他们为什么要来逼你成亲呢?”

跳珠气愤地回答:“因为你来了呀,村里的人说,你是到我们这里来妖言惑众的,还说你是不肖子孙,被你爹赶出来的,还说你整天泡在山上女人堆里,勾引良家妇女!我们家的人就怕了,说白痴不好和你比,我的心一比二比就比活络了,还不如趁早生米煮成了熟饭了事……”

嘉和听了这番话,先是发热,再是发冷,后来又是发热,一遍遍说:“哪里有这种事情!哪里有这种事情!我是来改造旧社会的,哪里会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杭少爷,我怎么办呢?”跳珠说,“求求你留我下来,让我做你的下人也好,我什么苦都吃的……”

“这怎么行?”搓着手的嘉和说,“我们的原则就是自食其力,第一就要消灭了剥削,平了这贫富的差距,你若做我的下人,岂不破了我的原则?”

“那我就和你一起建新村吧!”跳珠愁眉苦脸地说,“反正我是不回去了,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