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4/6页)

杭嘉和一面为自己的悔之晚矣的觉悟而痛苦万分,另一面又为这早晨的阳光所鼓舞,为那在光束尘埃中忙碌的背门板的店员们的身影而鼓舞,他走过翁隆盛茶店时,看见了衣衫整洁的人们正走进那扇芳香清爽的大门,他便想起自家的忘忧茶庄来了。他不由得挺了挺胸膛,觉得自己任重道远,前方山高水长。

而那个生性懦弱不可自拔的女人,亦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获得大烟。她骨瘦如柴,家贫如洗。她已经把一切可以卖的都卖了。当她单独面对吴升这只饿虎时,巨大的痛欲甚至使她忘却了恐惧。

她披头散发地趴在烟榻上,甚至失去了站起来为自己弄点食物吃的兴趣。丈夫被软禁在羊坝头了。儿子嘉和赶来,把这消息告诉她时,她竟然当着先头赶到的吴升的面,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然后光着脚板,就往墙上撞去。没有丈夫在身边,她既弄不到钱,也弄不到烟,她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满怀着一腔温情依恋来寻找母爱的嘉和,被那样的狂叫震得目瞪口呆,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晓得,一个女人疯狂时是这样地丑陋。他沿着清河坊金字招牌林立的商店忐忑而来,不停念叨的“妈”字,顿时被颠叫得烟消云散。他只来得及大叫姨娘,和吴升一起冲上去拉回母亲,把她按在床上。

健壮的茶行老板吴升一边死死按着小茶一边厌恶地想,何必再来理睬这个堕落的女人?她要吸大烟,让她去吸好了,她要变卖家产,让她去变卖好了。上一回她不是已经卖掉那副前清的青花盖碗茶盏了吗?她心满意足地吸足了痛,才告诉他,那副茶盏是小莲的。“是婊子的东西,你买下了。”她还有些高兴,她似乎已经不怕他强暴她了。也许她已经无所谓了?也许她已经猜到他对她已经无所谓了。她甚至敢奚落他——“这是婊子的东西!”他火了,把婊子的茶盏往地上猛地砸去,粉身碎骨。

“你以为我稀罕你这点东西吗?”他吼着,“你儿子都在我手里。”

小茶看着那只粉碎的茶盏,里面那张丑陋不堪的脸也粉碎了,小茶的心一紧一松的,多少年她都怕着这只茶盏呢,如今好了,到底让人给砸了。

“儿子在你手里好。”女人就懒洋洋地说,她困了。

“我迟早得把你睡了!”他吼着,气得面孔铁青。

“你睡吧。”她说,然后她自己便一翻身,先睡着了。

但那都是他趁杭天醉不在时如期为她送来大烟的日子里说的话。今天他试图不再供应她了,她就歇斯底里地叫,她就当着十五岁大儿子的面,撕破自己的面皮;她就一声一声杀猪一样地催命:“给我——,给我——给我——”

吴升不知道,究竟是他控制了她,还是她控制了他。

和吴升一起按着母亲小茶的杭嘉和精疲力竭,心力交瘁。他从来不会想到,对付了父亲,还得同样对付母亲。他茫然盯着母亲皮包骨头的脸,心里想着,是把她绑起来,还是不绑起来卜……弹跳着眼皮的眼睛却睁开了,离他那么近,那么近,近得不像是母亲的眼。陌生的,猜忌的,心怀鬼胎的,歹毒的,喜出望外的……小茶一下子跃起,抓住嘉和的领子:“你是我儿子?”

嘉和几乎要哭出来了,他被她抓掐得透不过气来,但他还能点点头。

然后,他感到自己一下子被抓住了肩膀,推到那个流氓老板面前。他亲耳听到他母亲说:“他是我儿子,我把他卖给你了,你给我大烟!”

他听到那流氓大笑起来:“你疯了!抽你的命去吧。”

然后,那只紧紧抓住嘉和肩肿的手便松弛了。嘉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从圆洞门狂奔出来的。他浑身冰凉,冷汗直冒,双眼发直,在人群里像一条死鱼,被弹到东又弹到西。当他看到忘忧楼府那扇剥落破旧的高台大门时,他一个寒呼站住了——他恐惧极了,恐惧极了!无论从那里走,还是从这里走,他听见的,都是歇斯底里的疯狂的叫喊,他恐惧极了。

那个叫小茶的女人现在还有什么了呢?甚至那个名字“小茶”,也被罪孽抹掉了。每天吴升都要来圆洞门转一转。他捏着她的下巴,说:“你是红衫儿!谁说你是小茶?你得给我回去——回到红衫儿那里去!”

这样穷凶极恶地吼叫时,他便心碎地哭了起来,脸涨得鲜红,眼角沾着眼屎,拿手捶自己胸,胸膛上便一片红手印子。

“干爹啊,我好悔啊!我真不该啊!呜呜!你看她这副样子啊!死不死活不活,呜呜!她是我的人!是我的人!她是我的人啊!”吴升想起茶清,心被一阵阵地刺痛了。

“呸!”红衫儿麻木且凶狠地唾他一脸。

“我迟早得把你睡了!”他回过头来吼着,面孔铁青。

终于有一天,吴升再来时,几乎有些受宠若惊地看到这女人露出从前的小心翼翼的笑容。她把自己梳洗干净了,薄施了粉黛。她轻声慢气地招着手,说:“阿升,你过来。”

吴升迷迷瞪瞪地走到她身旁,那女人就把右手往下一垂,手指下挂,那枚祖母绿的戒指就滑了下来。

“给你。”她把戒指放在吴升的掌心。

“这是你老公的东西,你也要换了大烟?”

“你给我羊坝头去一趟,你拿这戒指给天醉,你叫他。决来救我,你跟他说,他再不来,我就要死了……”

吴升慢慢站起来,两只手却向女人脖子卡去,他想现在就卡死她!女人却不慌张,睁着一双绝望的眼睛,她想着死呢。

“他要是不来呢?”“归你了,戒指,我不要了。”“你不怕我骗你?”“不怕。”女人又笑了,“你这个破脚梗你对我是好的。”

吴升回来时,带来了两顶轿子,前面一顶坐着抗家正房沈绿爱,后面一顶是空着的,两个女人在圆洞门相逢。

圆洞门里静悄悄的,灯例已经被点上了,但和没点也差不多,屋子里透着股死气。小茶倒是穿戴整齐了,烟具也被撤了下去,她就悄悄地僵尸一样地坐在烟榻上。两个女人相对无言的时候,只听见女仆婉罗在发出声响:“啮,喷喷喷,脏啊,蓬尘啊,哪里都是蓬尘,阶……这份人家,怎么在过的……”

沈绿爱一声不响,往外拿着年糕、挂面、糯米、腊肉、成鱼、香菇、冻米糕、香瓜子……小茶见了冻米糕,一下子就往肚里吞了好几块,手爪黑乎乎的,绿爱见了心一酸,说:“天醉送到英国人医院去了,他得戒毒,非戒了不可。他不能见你。”

“……知道了。”小茶想了想,说。